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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每天演出都很辛苦,常常是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第二天继续赶往下一个监狱。
我没有再上过小车,每次都将老祁硬推进去后,一屁股坐到闷热、颠簸、甚至有些气浊的囚车里,小武警以为我受了什么人的欺负,小声跟我嘀咕这帮老家伙坏着呢!我望着贺明笑笑,那一路的奔波就象很小时看过的《大蓬车》般乘上了欢快敞亮的歌声;
每到一个监狱上下车,我也总会借着让贺明整队的机会,站在身边看他一边颇为专注地喊口令一边用余光瞄向侧后方的我,那个时候,他好看的朝向我这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要给一个别人都体会不到的微笑,阳光里,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下用笔直的姿势、柔和的背影还有平静的呼吸传达牵挂、询问和衷肠;
唯一能看到穿着便服的贺明就只有在候场的时候,身后的齐林也许是在注意舞台效果,我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曾经拥抱过、亲密过、抚摸过如今却不能随意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凝神捕捉他向我展示过的“我爱你”的动作,仿佛五彩灯光下,他每一个肢体的伸展都在演给我一个人看,让我猜猜其中蕴含了多少言语所不能尽述的浪漫。
是甜蜜也是痛楚,是欢喜更是折磨。以为脱离了高墙电网的藩篱,就能有大段大段的时光供我们享受,却忘了:走出,除了给彼此透一口气的宽松外,各自承担的角色留给我们的自由其实很少很少。
终于在周末迎来了巡演的最后一站,驻地单位为了方便安排,把演出定在了星期天,这让一路兼程的我们能暂时得到缓解,齐林嚷嚷着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份劳累,直感叹国家的钱不好挣!
等候安排临时住宿时,那个单位的民警也看出贺明是个小组长,不时喊他上楼下楼地照看人员和行李,就在他脚不沾地不知第几趟跑出监舍门,忽然伸手扶了扶门框,原本很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直站在远处留心的我心里一惊,脱口喊了声贺明。也许是语气显得太焦急,引得老祁和那个民警都将目光投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慌张地跑过去,哪怕是用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问问哪里不舒服,怔了怔,我朝他挥挥手,装作有事交待的样子,极力显出镇定来。
贺明咬着嘴唇想快跑几步,最终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移到我跟前,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搀扶,动了动又放下。走近,他努力想笑,却掩饰不住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
“咝--”,他吸着气,眼睛闭了闭,用力揉揉肚子,“可能是吃得不太舒服,今天早上起来就去了好几趟厕所,中午没敢吃。刚才跑累了,有点晕。”
恍然想起在车上从来跟我要练习一路哑语的他很安静,甚至还眯眼睡了会儿,原来……我又气恼又心疼,暗怪他不早说,现在找药都困难。
“不怕,休息一会就好了。”他仿佛看出我的焦急,竟柔声劝起我来,临了,还不忘加一句,“心疼啦,没事没事。”
盯着贺明最后一个走进监舍楼,我扭身来到正和老祁闲聊的那个民警身旁,装作无意地问医务所有没有氟哌酸或泻利停之类的药,忙着诅咒各自领导的他随口道,不舒服啊,一会儿出去我到办公室给你拿点。我有些为难地搓搓手,也不考虑什么后果了,勉强笑笑,那个……那个犯人可能是拉肚子。他看都没看我,继续飞溅着唾沫对老祁说那些王八蛋领导是人么整个就是猪头啊。趁空撂给我一句犯人啊,没事没事,结实着呢,会装着呢!别理他们。
这话我太熟悉了,熟悉都就象我身边同事,语气、内容、腔调如出一辙,怪不得都说天下监狱是一家,相仿的不仅仅是自以为是的蛮横霸道、时运不济的自怨自艾,还有硬如顽石的铁血心肠。我知道不能怪他,长期浸淫于监狱这个大染缸,彼此间的冷漠与防范说不上孰因孰果,共生着、促进着、繁荣着。
吃过晚饭,这个监狱对口接待的教育科什么领导阴阳怪气地问有什么安排?见我不吭声便转向老祁说要不要放松放松。我知道所谓放松无非就是洗洗脚、按按摩,真让他们干点什么还未必有这个胆。我推说太累,老祁就和那人打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牵挂着贺明的病情,在招待所里坐卧不安地来回溜达,一旁看书的齐林抱怨:“要是想去腐败就别装纯洁,在这儿转什么转?”
象是想从他那儿找到些支持,我竟说了实话:“刚才贺明病了,脸色白得吓人,要不……去给他送点药?”
齐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去?怕是不让进吧?”
低头想了一会儿,跳下床把药揣起兜里,决定去试试。
监狱大门值班的民警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我的工作证、警官证,最后还是说不行。我为难地问能不能让你们的人带我进去,放下药马上【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出来。
“不行啊”,他皱起眉头,方方正正的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你也知道咱们监狱的规定,没有相关单位的审批,谁也不敢放你进去。哎,象你这么关心犯人的也不多见。”
大概见我真的很焦急,他想了一下,又拿起电话:“我再帮你问问,看看里边值班人的能不能出来拿。”
透过话筒传来长时间的嘟嘟声,半晌,他放下电话摊开手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很诚恳,让我彻底放弃了继续央求的想法。哪里都有好人,只是,好人怎么就都这样人微言轻呢?
夜色中,我一步一步后退着注视眼前这所监狱,也许是长期进出自由的原因,我从未觉得它真的象牢笼。可此刻它却决绝地划分着内外两个世界,即使刚刚我们还在一起,转瞬,相见的愿望就变得遥不可及。想着几天来为了那些小小的,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相聚费尽的心力,为避开众人目光聊以自慰的所谓默契,一种悲凉由然而升。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