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公

  我们那里的农村有个习惯，就是不管姑父，岳父、舅父通通都叫舅，乃至延伸到姐夫、妹夫的父亲也叫舅，好像这“舅”放之四海而皆准。
  
  其实，姐妹夫的父亲， 说来应该叫表爷或亲家公才对。在我的四个亲家公中，我二姐夫的父亲给我的记忆却非常深刻，他对我的人生道路， 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他虽然离开人世一年多了，但总觉得他还活在我的心中，他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的清晰，他的谆谆教诲还言犹在耳。子夜梦回，不尽令人怅然若失。
  
  他的名字叫根茂，字步才，取根培枝茂，步步成才之意。他的一生也的确人如其名，国立师范毕业，家乡第一才子。他积谦和、谨慎、沉稳、缜密於一体，溶大气、大量、多才、多让於一身。他喜好舞文弄墨，又崇尚对酒当歌。在家乡，家家户户都留有他的墨迹。场场喜事都吟诵他的歌声。
  
  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二姐和二姐夫就订了娃娃亲。能得到那麽德高望重的家庭看重，一半得力於我爷爷也当过私塾老师，和亲家公算是志同道合；一半得力於我父亲和亲家公的性格一拍即合，都能勤俭持家又性格内敛。
  
  上小学时，每天我都必经亲家公门前，他对我总是恩宠有加。春天里，亲家公总要摸摸我的头，给我拉正飘扬的红领巾，鼓励我好好读书；夏天里，他总是要爬上树去给我摘来一捧金黄的李子，引得同伴们口水直流；在秋天，那怕是汗水湿透了衣背，他也会带给我金秋般迷人的微笑；寒冷的冬天，他会时常给我的火笼里添几个荭苕，当我一路小跑到学校时也一路飘散着红苕的香味。他有个女儿和我是同班，就时常埋怨她父亲对我偏心。
  
  在小学的几年时间里，我得到了亲家公无尽的呵护。与严厉的父亲比起来，我更喜欢生活在他的庇佑之下。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年级的同学搞恶作剧撒尿给小同学，被那小同学的家长当场揪住，要我们舔乾他小孩身上的尿渍，并从他的胯下穿过。那家长凶神恶刹样，我们几个都吓得浑身筛糠。当时围了好多看热闹的学生和大人，谁也劝不住，谁劝了那家长就骂谁。
  
  当我们几个战战兢兢的准备受胯下之辱时，恰巧亲家公经过那里。由於我做了坏事无脸见他，就装作没看见。而他却不惜放下农具来对我问寒问暖。及至知道我们几个闯了祸以後，又给我们几个说情。他的面子有谁不给？这事後来也就不了了之。我们几个都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就躲在另一个同学的仓库里吃木瓜度日。我父母也扬言不要了我这个儿子，尽管我是这个家庭中唯一的男孩，我犯错误以後我父母从来都是严厉对待，家教之严比别人的家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亲家公知道这事後，又亲自送我回家，还和我父亲谈了很久。过後他又苦口婆心的给我讲了很多的大道理，我也记不清那麽多，大概意思就是要我好好学习，不要为这事而破罐子破摔等等。他说他问老师了，我是一块读书的料。反正为这事我的那几个哥们都被父母毒打了一顿，我虽然也受到了我父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遇，但到底一切都风平浪静。这次的记忆非常深刻。此後在我身上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现像。
  
  及至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重点中学，他对我更是另眼相看。那天，当我父亲很荣耀的挑着我的学习生活用具经过他家门前时，他硬把我俩父子拉进了门，把本来就滴酒不沾的父亲灌得挑东西都东倒西歪。临别还硬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个红包，那红包里一共有一十六块六角钱，相当於现在的一千多元。我看到我父亲打开那红包时眼睛都有些潮湿了。
  
  由於我远离家门，很少有机会回家，及至偶尔见他一回，他也总要拉住我的手问问学业说一些鼓励的话。那时由於家境贫寒，常无心上学，和城里的一伙烂崽鬼混，逃学。成绩也一落千丈。他看出了我的迷茫，就用他自己的事例劝我不要半途而废。他说他在读师范时就因和人赌博把大衣都赌输了才未完成学业，否则他早就有工作了。他还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後悔的事了，我还年轻，不要学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听了他的话，我後来翻然悔悟。毅然决然的和我的那伙铁哥们分道扬镳了，我就这样在亲家公的循循善诱下又被扶上骏马走在了堂堂正正的道路上。
  
  在我读高二的那一年，我二姐出嫁了。在办喜事的前几个月里，亲家公还到过我家喝定亲酒。那天他打扮得很得体，一顶崭新的皮帽，一身可体的中山服，脸上的胡子刮得铁青，加上人又长得十分英俊精神。我不由得都着了迷了，当晚就鞍前马後的为他们服务，闻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和汗烟味，看着他那迷人的容颜，忍不住的怦然心动，多麽帅气和蔼的老人啊！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对他有了一种依恋。这种依恋一直沿袭至今。
  
  高考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那小小的山村里引起了不小震动。在这之前，我们这个一千多人的山村还没有考取大学本科的，我是第一个。我父母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在这之前，为了完成我的学业，我还以订婚为代价从父母那里换得了我高中毕业的许可。在他们看来，我读书也只是混混日子而已，考取学校那是不敢奢望的事。自从我大姐、二姐先後出嫁後，家里的劳力很紧张，两个妹妹都因家庭困难而辍了学。父母希望我能及早回家给他们当帮手，给他们传宗接代。那时和我玩得好的几个伙伴都结了婚，有的还有了小孩，看得父母都有点眼馋。因此不惜一切都要我辍学回家。本来这事我想和亲家公说要他劝劝我父母，但想想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就不再去打扰他。只是和父母说，等拿到高中毕业证就回家结婚。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把我的命运认真的思索了一遍，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懂得了珍惜。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决定跳出农门，走自己的路。只为取信於对亲家公的承诺。
  
  对於我考取学校，我的父母都显得手足无措。他们没有一点的思想准备，他们既高兴又茫然。我把他们给我定下的路子全部打乱了。我看到父母都在高兴的走进走出，两个姐姐也都赶回了娘家，但也不知怎麽应付才好。由於开学在即，有很多的手续要办，还有学费问题也要筹措。还有我订亲了的事如何罢平，也需要商量。父母怕我上大学以後就远走高飞，一致认为这亲是不能退的。这时我的父母都想起了亲家公，就去把他请了来。亲家公来到後，首先对我恭贺了一番，那样子就像他的小孩考取学校一样高兴。我看他激动得不住的赞扬我。不断对我父亲说， 你看我以前说的怎样，这小子就是有出息嘛。
  
  按我父母的意见，虽然我考取了学校，还是不同意我去上学。一是四年的学习要一笔学费，二是怕我从此以後花了心，不管了父母，养儿防老嘛。谁知我今後分配在哪里？成了国家的人後还能否赡养父母，这类情况也有过先例。但这都遭到了亲家公的竭力反对。他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一定要让孩子能够上学，家有困难，还有亲戚朋友嘛。至於我毕业後是否能赡养老人的问题，凭他对我的了解是绝对不会忘恩负义的。但最後，父母还是以继续保持订婚为条件才允许我去上学。我为了求得跳出农门，也口是心非的答应了父母。走出去再说，今後翅膀硬了还不是由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