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院子,转来转去的四下看看。
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两年没人住了却被打扫得很干净,新落的积雪被扫成一堆,堆在榆树下。
靠墙根儿还码着一人多高的一长垛木柴,好像是有人精心准备在那里就等着我们回来用。
屋门上的锁也还是那把锁,却依然光滑锃亮没有生锈,好像每天都有人会来这里开上几遍。
打开门进了屋,屋里也被打扫得很干净,炉子旁边堆着整齐的一堆柴禾,炕上的被褥也叠的很整齐,到处都很干净,一尘不染。
好像我们从来没离开过,又好像这间房子一直有人在收拾着就等着我们回来住。
放下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虎叔先把炉子生着,再烧了烧炕洞。
屋里渐渐暖和了起来,窗子上的冰花儿渐渐都融化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我们三个脱了鞋坐在炕上都很兴奋,熊叔一直乐得合不拢嘴。
这才是我们熟悉的生活,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就像我们从没离开过。
快中午的时候,一个人影两手抄在袖筒子里低着头顺着院栅栏慢慢走向了院门,当他进了院子抬起头来时,慢慢抬起头,猛然惊讶地看到了屋顶烟筒上冒出的白烟。
熊叔用肘子捣了捣虎叔,虎叔看着窗外一脸的激动。
那个人当然就是虎叔和熊叔都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俺父亲。
父亲看着房顶的白烟呆了呆,然后抽出抄袖筒子里的那两只手揉了揉眼睛。
当父亲的双手放下之后,我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父亲脸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狂喜。
他抬脚就往院子里跑,跑到半路脚下一滑,他摔了一跤,滚了几滚,跌进了榆树下的雪堆里。
虎叔吓了一跳,起身蹦下炕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我没动,熊叔也没动,我们心照不宣知道,这样的时刻属于父亲和虎叔,只属于他们俩。
我从窗子看到父亲很快从雪堆里爬了起来,满身的残雪也顾不得拍打,抬脚继续朝里跑。
虎叔很快跑出了屋,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脚步不停一直跑向了父亲,却又在离父亲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父亲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怔怔地看着虎叔,虎叔也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两个人迅猛地抱在了一起。
父亲先用拳头捶了几下虎叔的后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虎叔,嚎啕大哭起来。
“你答应过你不走的,你答应过这辈子不会离开我的,你干嘛要走?你走了干嘛还回来?你每次回来又走都让我更伤心,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再走了?虎子,我想你,不想你再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嚎哭,像一匹受了伤的野狼,在用嚎声撕裂黑暗和严寒,驱赶内心的饥饿与荒芜。
“这真是……”
熊叔忽然在我身后低声咕哝着,我回头看了看,他的眼圈早红了。
虎叔陪着父亲哭了一会儿,拉着手把父亲拉进了屋。
熊叔也下炕使劲抱了抱父亲,又捶了父亲胸口两拳。
“别哭啦,一会咱哥三个好好喝一场。再把武木匠和老连江叫来,还有老黑和打更的,我要把他们的裤衩子挨个都扒个遍!”
熊叔又抱了抱父亲哈哈大笑说。
“哈哈,熊小子还是这熊样!进了城也没变成文明人儿。好!今天就听你的!咱们把他俩都扒成光屁股!”
父亲笑了起来,又恢复了几分当年的风采。
虎叔没说话,只是笑着看着父亲,满眼温柔。
“今晚上去你家喝吧,别叫别人,咱们陪着嫂子热闹热闹。”
虎叔最后说道。
“嗯,你嫂子也老惦记你了,一直骂你走之前也不事先说一声。你可得准备好,一会她骂你我可不拦着,我现在啥都依着你嫂子。你嫂子她……日子恐怕不多了……”
父亲说到最后又难过了起来。
虎叔拍拍父亲的肩膀。
“走吧,咱们现在就去你家看看嫂子。”
虎叔挑了几包东西,我们拎着去了父亲家。
父亲的院子没啥变化, 进了屋,母亲在炕上躺着,纷乱的鸡窝头也是黑白参杂鬓染雪霜了。
开门声惊醒了母亲,她看到虎叔眼前一亮,然后坐起来变个脸就去摸扫炕笤帚要打虎叔。虎叔赶紧凑过去让母亲打了几下。
“你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俺们,你不是答应过你哥要陪着他过一辈子吗?我还琢磨着等我死了把你哥交给你呢,你可倒好,自己先跑了不说,还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们,跑城里去过好日子就不想回来了,你个没良心的!”
母亲后来哭了起来。
“嫂子你胡说什么呢?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我哥还等着和你白头偕老呢!”
虎叔抓着母亲的手说。
母亲扭头看了看父亲,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虚弱地笑了起来。
“白了,我俩的头发都已经白了,我们已经白头偕老了,我知足了。”
母亲把父亲的手抓过去,放到虎叔手里说:
“兄弟,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啥样,真的是撑不了多久了。
我走了以后,你哥真的就只能交给你了。
那几个小崽子我都不放心。
你哥性子直,小时候孩子们都怕他由着他,现在你哥也老了,我怕那些小崽子们也敢顶撞他了。我怕你哥跟着他们受委屈。
你对你哥的好嫂子都看在眼里呢。
不管怎么样,你就当是嫂子的临终遗愿,等嫂子走后你就收了你大哥吧。”
母亲说完咳了一阵子,坐在那靠墙歪着。
虎叔不停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等过完年,你和嫂子跟我到城里去住吧。”
虎叔后来红着眼圈对父亲说。
父亲摇了摇头。
“你嫂子不会答应,她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的炕头上。在这片土地上忙活了一辈子,还是死在这里踏实。”
父亲轻轻说道。
“好了!别说了,你们都去咱兄弟那院喝酒吧,我想清静地睡一会。”
母亲强撑着一口气,瞪着眼睛发起了威风……
“可是你……”
父亲刚一说话又被母亲堵了回去:
“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该去喝酒就去喝,一年到头光见你愁眉苦脸了,这次人总算回来了,你就好好地去高兴高兴吧。”
母亲不耐烦地说着。
“那我就听你的话去喝酒了啊。”
父亲笑了起来。
“去吧去吧,大闺女一会就该回来给咱们做饭了,有她陪着我就行了,你就别操心了,晚上我让大闺女在我这屋住下,你就在那院和他们挤挤睡吧。知道你们兄弟俩有说不完的话。”
母亲又说道。
“那我们等大侄女儿来了再走,我给她们一家子也买了礼物呢。”
虎叔从包里往外拿着东西说。
“喏,嫂子,这是为给你买的围巾,纯羊毛的,暖和着呢。”
虎叔把围巾递给母亲,母亲摸了摸,高兴地围在了脖子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看!”
父亲和虎叔一起说。
“都骗我。”
母亲嗔怪地笑着,把围巾拿了下来。
俺大姐这时候开门走了进来。
“哎呀妈啊,家里咋这么多人呢?唉呀妈呀,这是谁啊,俺家老疙瘩回来了啊!虎叔熊叔你们也回来了啊!哎吔!俺爸都想坏你们了!”
俺大姐放下篮子朝我冲了过来,一下把我抱了个满怀。
然后又热情地跟虎叔和熊叔寒暄了几句。
我们从父亲家离开的时候,俺大姐还在喜滋滋地拿着虎叔买给他们一家子的礼物翻来覆去的看,个个都爱不释手。
那天没叫别人,只有俺们一家人在一起喝酒。
父亲陪着虎叔和熊叔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晚上就父亲和虎叔一个被窝睡下了。
熊叔在我身边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我无法安睡。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了。
我尊重熊叔的任何选择。
更何况,我在黑暗里听不到父亲和虎叔那边有传来任何暧昧的声响。
也许对他们来说,能亲密的睡在一个被窝里就是一种天大的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