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点钟,苏少卿和柳秋月乘车返回洪公祠1号。汽车在门口停下,她们都下了车,去门卫室领取自己的证件。
给她们取证件的警卫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们。
苏少卿注意到了,瞪着他问:“你怎么了?”
警卫有些结巴,“苏……苏组长,您……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苏少卿严厉地看着他,“你犯什么糊涂,睡迷瞪了!”劈手夺回证件。
苏少卿走出警卫室时,脑子里的警铃“吱吱”地响着,她已经感到了某种危险。但她想不出是什么危险。
进了大楼,她脑中的警铃仍然在响着,这让她深感不安。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想到上午刚刚发出的安全信号,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立刻发出危险信号。或者,她是不是还有时间发出这个信号。
正如她预感到的一样,她进了办公室还不到两分钟,二处的主任秘书何俊杰就进了她的办公室。并且满面笑容地说:“少卿,处长请你去会议室,立刻。”
苏少卿出了办公室。她立刻察觉到异样。何俊杰和她一样,都是中校,他应该和她并排走才对。或者和她聊几句,问问她今天干什么去了。何俊杰是叶公瑾的亲信,又身为主任秘书,不管他问什么,别人都会回答他。但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是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走着,似乎还带着一些警惕。
苏少卿走进会议室时,立刻就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不对。她扫了一眼,看见叶公瑾端坐在沙发上,程云发等人也在坐。会议室的门口,竟然还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似乎叶公瑾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个生人,还是个女人,并且低着头。但她来不及细看。她说:“处长,你找我?”
叶公瑾淡淡地笑着,注视着她。随后,他用手向身边一指。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此时也抬起了头,并向她露出得意的冷笑。
苏少卿大吃一惊。她是谁,她是谁?她怎么和我如此相像?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个敌人,并且和她面对面!
二处会议室里静到了极点。
处长叶公瑾、行动一组组长程云发、情报组组长赵明贵、档案室主任钱玉红、主任秘书何俊杰,都静静地看着刚进门的苏少卿,看着她脸上的惊愕和眼睛里的惊奇,谁也没有说话。
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苏少卿就站在她的对面,咬着牙,冷冷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的相貌实在太相似,让她震惊,她一定会指着她的鼻子怒骂。六个月呀,她忍气吞声忍了六个月,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
刚进门的苏少卿心里还有另一层惊愕。她被秘密送到中条山的小山村里,接受了四个月的紧张培训。但是,一直就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将要顶替的,是一个和她如此相像的人。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干部只是说:“你和她很像。”
那天夜里,在火车上,她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女人,出了包厢门,一直向车厢门口走去。女人的身上还披着一条毯子。
站在车厢门口的一个人向她做着手势,示意她进入包厢。她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是不是上前拉开毯子,看一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她只知道自己和那个女人很像。今天见到才知道,她们竟是如此相像。
但其实,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姐妹。她不知道是姐还是妹,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上。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她的养母王氏曾经告诉过她,她有一个孪生姐妹,只是被人贩子抱走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互相注视着审视着,也在心里掂量着思量着。她们互相观察对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身材的高矮胖瘦。除了头发,她们太像了。
坐在旁边的人,也来来回回地看着她们。
后进来的苏少卿想拿起对方的手细看。但对方却反手去拿她的手。一瞬间,两个女人擒拿反擒拿,翻腕、托肘、推手、扣指,双方在几秒钟内,已过手十余招。当程云发等人想伸手拔枪时,两个女人的搏斗已经结束,正互相盯视着。
一个说:“你的手上,为什么有老茧?”
另一个冷笑说:“我被共军关在山里,冬天要想取暖,就得自己上山砍柴。”
“你是疲倦还是紧张?”
“我从山西赶到这里,其中一百多公里是靠步行。你要是看看我的脚,也有很厚的老茧。我倒要问一问,你紧张不紧张?”
“你是谁?”
“我是第十三军国军上尉苏少卿。”她大声说。
“你不是。”
“我是,你才不是。你是共军的特工!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因为我才是真的!”
“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苏少卿!”
一个摇头说:“你不用说了。能不能请你,拉起左手衣袖。”
另一个厉声问:“为什么?”
刚进门的苏少卿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地拉起自己的衣袖。在她的左手小臂上,有一排弧形的疤痕,那是被人咬过留下的牙痕。
另一个苏少卿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着那疤痕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拉起自己的衣袖,她的左手小臂上,也有一排弧形的疤痕,也是牙痕。
叶公瑾慢慢站起来,走到两人之间,低头看看她们手臂上的牙痕。
两个苏少卿也回头看着他。
叶公瑾向她们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你们应该是孪生姐妹,对吗?”
两个苏少卿都没有说话,这是她们都没有想到的。
“但是,”叶公瑾继续说:“苏少卿只有一个,你们谁是苏少卿?”
一个苏少卿说:“处长,我九月初从特训班毕业,直接就到这里来了。我工作得怎么样,您应该知道。”
另一个苏少卿叫道:“不是,她不是。他们劫持我,把我关在山里。她是冒名顶替的,她冒充我!”
叶公瑾笑着止住她们,“你们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弄清楚的。”他向程云发点点头,“云发,把她们两个,隔离开。”
几乎与此同时,在中山南路另一侧,“隔离开”这句短语,也出现在张伯为的脑海里。他知道秘密工作的规定,报务员和译电员必须隔离开,互不见面,这是为了安全。“但是,”他在心里说:“这也会误事呀。”
电报是昨天夜里快十二点时收到的。他没有密码本,不知道电报内容。但报务员告诉他,这是急电。他不敢耽误,急忙安排交通员,连夜把电稿送出去。他后来才知道,早上五点,交通员把电稿送到译电员手里。六点,电报译出后,立刻被秘密送到上级组织。电报几经周转,再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知道“鱼刺”是谁。但让“鱼刺”紧急撤退,却让他有些惊讶。
他认识“鱼刺”已经许多年。但在南京,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鱼刺”是谁的人。
张伯为身材不高,矮胖,秃顶,脸上的肉嘟噜着,一副奸商的样子。他也确实是个奸商。在黑市里,他是什么生意都敢做。坑蒙拐骗,他是什么招数都敢使。他被人在背后称作大骗子。十几年来,他在长江中下游一线的几个大城市里,做着各种各样合法和非法的生意,但他也承担着重要的秘密任务。从去年九月起,他是“鱼刺”的上线,负责“鱼刺”与上级的联系。
按照约定,他与“鱼刺”见面,最快也要到今晚九点,在“旋转门”娱乐厅里。
“旋转门”娱乐厅位于新街口,算是高档娱乐会所,是本市达官贵人聚会的地方,是商贾掮客谈生意做买卖的地方,也是一些神秘人物交流情报沟通消息的地方。
“鱼刺”在这里安插了一个小组,秘密监视这些神秘人物。
因此,他和“鱼刺”在“旋转门”见面,是最合适的。
但晚上九点见面,确实有点晚了。电报上说,是紧急撤退。这就不能耽搁。他不了解“鱼刺”的具体工作,但他知道,“鱼刺”肩负重大使命。
他不能给“鱼刺”打电话,这是不允许的。除非遇到万分紧急的事。让“鱼刺”紧急撤退,算不算万分紧急?他有点拿不准。
他决定采取折中的办法,去“鱼刺”的家里看一看。如果情况允许,他会想办法通知她。
“鱼刺”住在中山南路东面的一条小巷里。那里有一栋三层的灰色楼房,是保密局中层军官的宿舍。“鱼刺”在那里住着一套内外两间的宿舍。
张伯为到了那条小巷里,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没有冒然进去。他在那栋楼房对面的小茶馆里坐下来,观察附近的情况。
他立刻就发现了情况。楼房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还有一个修鞋的地摊。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小巷里少有行人,他们哪有生意可做。张伯为心里明白,出问题了。他必须尽快向上级报告。他的上级是杜自远,公开身份是南京敬业银行的经理。他想尽快赶到那里。
此时,在苏少卿的宿舍里,赵明贵正带着人进行仔细的搜查。他明白,只要找到一[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丁点有用的东西,苏少卿的身份就会确定。那样的话,二处可就要曝一个大新闻了,竟然被共党特工打入。
但是,他和他的手下人,没有在苏少卿的宿舍里,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也让他有一点失望。他特地检查了房门、窗台、过道、楼房大门,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作信号的东西。这就有点奇怪了。至少他现在确信,住在这里的苏少卿,是共党的特工,冒充真正的苏少卿,打入保密局的内部。但共党的特工,总要在某个地方留下一个标记,表示安全或不安全。
其实,在二处里,不少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个逃跑出来的苏少卿,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被软禁起来的苏少卿,那个代号为“鱼刺”的苏少卿,也深知自己命运濒危,凶多吉少了。但是,不拚到最后,她是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