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南京的天总是阴阴的,潮湿如晦。
一号房间里的苏少卿,坐在窗前,望着阴阴的天,许多往事竟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她恍然想起,十一岁那年,她还叫武凤英呢。
呀——!她心里一声长叹,那都是哪世的事呀!琴弦咿咿,锣鼓锵锵,似正从窗外传来。那时的她,翘着兰花指,踮着小碎步,在小舞台上嗔声娇语,喜笑怒骂。她的艺名叫小武英,不大不小写在水牌上。
那一天是清明,寒食节。戏班不唱戏,家里也不起火。她的养父武大和班主,还有戏班里其他男人们,都去小酒馆里打食吃去了。她和养母王氏,静坐在家里,慢慢地啃着冷饼子,感受着那一阵的寂静与安宁。
养母说起往事时,其中一些情节,她早已猜到。养母的身体不好,从未生育过。所以,她早已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但从记事时起,她就饱尝了艰辛,早已懂得人情事理,从不提起抱养的事。
苏少卿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那一天所说起的往事,也如戏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流动。
那是一九二〇年。七月,吴段直皖大战爆发,真正的是兵荒马乱,炮火连天。九月,北方大旱,更是灾上加灾。报上说,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河北五省遭遇了40年未遇的大旱灾,离家逃难的灾民达2000多万人,饿病死者超过50万。
她的养父母武大夫妇,扛着他们卖艺用的刀枪剑戟,背着包袱,跟在难民潮里,漫无目的地向前移动着。
王氏碰碰丈夫的胳膊,让他往前看。在他们前面,是一个背着抱着一双女儿的母亲。那个母亲病饿交加,已经快走不动了。武大夫妇结婚多年,没有生过孩子。那母亲身上的两个孩子吸引了他们。
那母亲终于走不动了,她靠着土墙坐下来。她满头乱发,脸面焦黑,气息微弱,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两个孩子。武大夫妇站在不远处,注视着那个母亲。看见那个母亲嘴角抽搐着,不住地摇着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惊心动魄。
那个母亲,慢慢拉起一个孩子的袖子,对着她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
武大夫妇以为那母亲饿疯了,要吃孩子的肉,立刻冲了过去。
但那母亲已经松了嘴。但她又抓起另一个孩子的手臂,再次狠狠地咬了下去。两个孩子尖锐地嘶声哭泣。母亲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包扎起孩子的手臂。随后,她抬起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武大夫妇。
她托起一个孩子,举到武大面前。她满脸的乞求,恳请他接过去。武大看着那孩子,却不忍接。那母亲又把孩子托向另一个在旁观看的难民。那人摇着头走开了。
武大在那个母亲面前蹲下,他从包袱里取出半个饼子,递给她。那个母亲却摇摇头,再次把孩子举到他的面前。武大实在是不忍接。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人,在那个母亲面前蹲下。他一边注视着母亲的表情,一边尝试着要去抱她怀里的孩子。那母亲就把一个孩子放进他的怀里。那个黑瘦黑瘦的中年人也不说话,抱起孩子就跑了。
那母亲再次转向武大夫妇,托起她的孩子。她的双眼已经暗如枯井,没了一点生机,剩下的只有乞求。武大慢慢地伸出自己的一双大手。那个孩子,就此落进了他的怀里。
那个母亲,就此在人间消失。至少是在武大夫妇和他们养女的记忆里。
武大夫妇给孩子起名武凤英,跟着他们在苦难中度日。
他们走街串巷,在路边摆摊卖艺。刚刚一岁多的武凤英,双手托着一面小锣,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围观的路人讨钱。
武凤英三岁时开始跟着养父学艺。在竹篾的督促下,抬脚能过顶,下腰可到地,飞拳马步,踢脚腾挪,甚是干净利落。她练得最好的,是一套通臂拳。小小女娃,竟也打得铿锵有力,遍地生烟,赢得场外阵阵叫好。
五岁那年,养父母跟上一个在乡间流浪的昆曲班子,生活稍稍安定。因为她练过武,在戏班里学习刀马旦、小武生。年岁渐长时,又学青衣和花旦。戏班里的人不多,需要什么角色,就得学什么角色。八岁起,她开始登台演出,艺名是班主给起的,就叫小武英。十七岁时,她已在江南乡下、皖赣山区里小有名气了。
正是她十七岁那年……。坐在窗前的苏少卿,恍如梦中,她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呀!那是个四十岁的汉子——皖赣山区落凤岭土匪寨主——洪山奎。
那一年,戏班的生意不好。跑戏的人约不到戏单,只得往深山里走。山里交通闭塞,长年看不到戏,或许会有人下定,请他们演几场戏。
戏班在深山里一个叫兰岭镇的地方落了脚,在街口的茶馆里摆出戏台。
武凤英先出场,演的是垫场戏《拾玉镯》。她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彩。
只见她,彩钿包满头,脸颊贴鬓片,头上梳抓角。脸面上,细描柳叶眉,润点樱桃口,一双水灵眼,顾盼皆生辉。
身上穿的是绣花袄、落地裤,腰围红花饭单,扎系四喜袋,纤纤细指挑一方白手绢,半遮她俏丽粉面。她在台上碎步游走,噘着小嘴轰鸡,拈着食指穿针,娇羞满面左顾右盼,偷偷拾起玉镯。
她莺声婉转,唱的是西皮摇板:“适才间开了门,奴来观看。见一个美少年,赛过潘安……”
茶馆里的喝彩声连续不断。
在正中的茶桌后,坐着一个大汉。只见他豹头环眼,虎背熊腰,咧着一张大嘴,哈哈地笑。眼睛里只有满台飞舞的孙玉姣。
第二天,戏班上路,继续向深山里走。半路上遇见土匪,整个戏班都被劫持到山上。
管事的头目放下狠话:“小武英留下,戏班全活。小武英不留,戏班全死。”
班主和养父母都是升斗小民,一辈子胆小怕事。此时齐齐地跪在武凤英的面前,求她赏戏班也赏他们大家,一条活路。
武凤英柔肠寸断,搂着养母王氏的脖子,只是不住地哭,真是生也难,死也难。
天色傍晚时,她站在高山之巅,望着养父母和戏班的人,渐行渐远。从此,她和她的养父母分别,再也没有见面。他们已如她生命中的流星,就此逝去。
回到山寨里,一群婆子姑娘簇拥着她往洞房里走。武凤英站在洞房门口,从怀里掣出短刀,坚不入洞房。
洪山奎从洞房里出来,看着她哈哈地笑,心里更加赞赏。他从腰里抽出盒子炮,递给她说:“你一枪打灭屋里的红烛,即刻放你下山。”
武凤英连开了三枪,屋里的红烛却不动不摇。
洪山奎接过盒子炮,两枪打灭屋里的两盏红烛。倒让武凤英对这个粗野大汉生出一些敬意来。
入了洞房,武凤英坐在床上。洪山奎坐在她身边,去拉她的手。武凤英心有不甘,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洪山奎不怒不恼,旋身而起,引臂过顶,瞬时伸出猿臂,反将她拦腰夹起。武凤英困中求生,一个龙攀玉柱,双腿缠住他的腰,叉出两指,对着他的双眼。
洪山奎说:“我的小夫人,你行走江湖,总要说话算数吧。”
武凤英心中暗叹,知道自己理亏,不由软下了身子。
夜里,新婚床上。洪山奎如黑熊搂白兔,对武凤英极尽呵哄,百般疼爱。武凤英满面粉红,合眼等待着。
男人进入的最初瞬间尚可忍耐。只是片刻之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时的疼痛,不是从她的身体里,而是从她的心肺间翻腾而起。她只觉得痛苦万分,无法忍受,不由搂住洪山奎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这悲痛究竟从何而来,也无法言明。许多年以后,她仔细算了日子,才知道,竟与她远隔千里的孪生姐妹有关。
洪山奎对她更加疼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哄她入睡。
从此,武凤英跟了洪山奎,成了押寨夫人。在议事厅里,她头扎翘翅黑头巾,披黑缎大氅,坐在洪山奎的身旁。
在这段时间里,她感受到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被人呵护与关爱,也享受到姑娘家可以持宠,可以撒娇的喜悦。
她在房内一瞥,看见洪山奎要进门,闪身躲在门后。待他一进来,笑嘻嘻如顽猴,纵身跃到他的虎背上。左臂勒住他的熊颈,让他咧开了大嘴。一脚踢在他的后膝窝上,让他单膝跪下。再翻肩上前,一拳打在他的宽脑门上,让他豹眼环睁。洪山奎一声怒吼,单手把她从肩上揪下,如扔个小枕头似的,把她扔在床上,扑上去把她收拾个利索。武凤英搂住他的脖子,只是“咿咿”地叫,徒劳地挣扎。
武凤英跟着洪山奎学了一手好枪法,再加一身好武功,颇得弟兄们敬重,称她为“凤夫人”。武凤英与洪山奎约法三章:不伤百姓,不扰近邻,不夺人妻女。洪山奎都答应了。
第二年,小日本侵略中国。国军兵败如山倒,留下遍地的散兵游勇,做匪做盗,祸害乡民。兰岭镇的乡绅,抬着猪羊上山,恭请洪山奎保护地方。洪山奎回头见武凤英向他点头,便一口答应下来。其后,便经常带着手下出山,清剿匪患。后来也曾袭过日军缁重或小股伪军。
一九三九年八月,洪山奎带着弟兄们截击一支日军车队,不料却遭到伪保安团的伏击。弟兄们伤亡惨重,洪山奎也中弹身亡,一时军心大乱。武凤英手执双枪,跳起来大叫:不许乱!命人抬着洪山奎的尸体先走,自己分兵阻击,且战且退,却一时难脱困境。
恰在此时,一支新四军小部队,突然半路杀出,打了伪保安团一个措手不及。武凤英这才带着弟兄们撤回到落凤岭。
武凤英就此成了落凤岭的大当家。
洪山奎的死,令武凤英耿耿于怀。知道这次失事,必有内奸通风报信,只是一时找不到线索。她冷静思考,秘密派出可靠的弟兄,安插进兰岭镇和县城,打探消息。就如她许多年后,在南京城里安插密探一样。几个月后,她得到消息,是手下的两个管事头目与伪保安团勾结。
武凤英闻信大怒,喝令将这两个头目捆在树上,叫手下人轮流上前鞭打。两个头目鬼哭狼嚎,只把眼睛落在二当家的身上。实在扛不住了,哭叫道:“二当家的,你说句话呀,当初是你指使我们干的呀。”
武凤英拔枪指着二当家的,大叫:“我早就疑心是你做鬼!”一枪打穿他的天灵盖,这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当年年底,一个奸商模样的人上山,要见凤夫人。自称姓张,叫张伯为。张伯为说,自己一向在长江沿岸经商。此次初《www.ẏḁṅqḭnḡḉuṋ.com》到贵地,特来拜见码头,希望凤夫人能给他一点帮助。武凤英并没有把这个奸商放在眼里,问他有什么事。张伯为说,近日要运一批货,从此地过,但路上不安全,问凤夫人能否派一些弟兄帮他押运。武凤英问他,货要运到哪里。张伯为说,运到青莲江北。武凤英心中一动,青莲江北正是新四军的地盘。一想到新四军,她就想到新四军解救她于危难的事情。她没有点破此事,只是答应派人押运。
此后,张伯为便常来。倒有一个好酒量,与武凤英对饮。一碗酒下去,张伯为放开嗓子海聊,说出许多山外的情况。竟成了武凤英重要的情报来源。
忽一日,张伯为又来,附耳说:新四军元旦时,在山下有行动,问凤夫人是否肯相助。武凤英笑吟吟地看着他,早已知道此人不是个凡人,说话做事都不留痕迹。很有心和他身后的新四军建立联系,便一口答应下来。
此后,张伯为仍然常来。有时带来的是情报,有时会带来一些山上缺少的物资。他最后一次来,带来一个人,叫杜自远,是新四军的一名军官。
苏少卿坐在窗前,恍然想到,她与杜自远已有三年多未见了。不知他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此时她再次陷入困境,心里更加怀念杜自远了。
……
二号房间里的苏少卿,虽已入梦中,但心神并不安定。
连日来的奔波,让她身心疲惫,已到了极限。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一下了。
但是,意外出现的另一个女人,一个和她长得如此相像的女人,还是让她吃惊。也让她一生中的如烟往事,像水一样流进她的梦中。
从她记事时起,她就是苏家的小姐,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全家上下,谁不宠着她,护着她。她从未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妹,从未听说。
父亲苏汉臣是一个戏迷,苏家常有堂会,这是苏少卿从小就知道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五岁的苏少卿忽然对京戏入了迷,一如她的父亲。
那天家里又有堂会。在院中玩耍的苏少卿听到琴声,立住了脚,定定地看着客厅。她慢慢向客厅里走去,站在门口看着厅里正在唱戏的艺人。听着那琴声咿咿如水,锣鼓锵锵如爆。看着那水袖飘飘,眉眼唼唼,竟呆住了。
丫环追到她身后,给她摇着扇子,要拉她去别处玩。她却站着不走,竟进了客厅,一直走到父亲的身边,靠在他的膝旁,专注地听着戏。她的一只小手搭在父亲的膝上,随着鼓板,轻轻地拍着。
父亲低下头,看着她笑了起来。又见她抬起手,翘着兰花指,做出云手模样。父亲把她抱到膝上,握着她的小手,照着艺人的动作,一个一个地模仿,竟也有一些样子。这一点,让父亲乐得合不拢嘴。
父亲特地为她请了教师,教她学戏。要学戏就要练功。父亲索性请了队伍里的武教头,教她学武。武教头一趟一趟的拳打下来,她竟然点着手,选择了通臂拳。好在通臂拳是山西五大拳种之一,倒也不让家里人意外。
年仅五岁的苏少卿,学戏、练武,都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令家里人称奇。
六岁时,她学的戏,已经有了模样。她手执两把木制小剑,在书房里与父亲自娱自乐,演的是《霸王别姬》。小少卿且歌且舞,一招一式都在板眼上。唱的是:“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唱毕,执剑自刎,盘身旋转倒地。父亲哇扎扎一声未了,已哈哈大笑,将她揽在怀里。
小少卿说:“爹,你笑什么呀,我自尽了。”
父亲大笑,“就是爹自尽,也不能让我的卿儿自尽呀。”
竟是一语成谶。一九三四年秋,苏汉臣为少将师长,率部在四川围剿红军,兵败,父亲无路可退,遂饮弹自尽。
母亲得到消息,痛哭失声,两次昏厥。家里上下人等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却听见女儿的房里,一声响亮传出京胡声,凄凉而又悲壮。十四岁的苏少卿,执双剑,泣声唱:“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唱罢,引剑划颈,未开刃的剑,竟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苏少卿一个倒僵尸,直挺挺摔在地上。她满脸都是泪,哭着喊:“爹呀——!”
两年后,她上了高中。次年,抗战爆发。苏少卿加入了三青团。
不久,学校里组织了一些学生,下乡宣传抗日。她一腔热血,也去了。
梦中的苏少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如烟往事,水一样地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也让她痛苦难挡。
她们在乡间宣传抗日的路上,遇到了一小队八路。领头的八路队长姓李,哈哈地笑,说:“咱们一路,走着,走着。”
但是,到了夜里,他们遭到那一小队八路的突袭。男学生被锁在房间里,女学生们……把苏少卿扑倒在地的,正是那个姓李的队长。
那一夜,女学生们的哭喊声、尖叫声、打斗声,一直响着。
天亮时,一切才安静下来。男女学生聚在房间里失声痛哭。
有人怒骂:“可恶的八路。”
也有人说:“他们不是八路。八路军大多是南方口音。这些人一嘴的山西话。”
双方争执不下。
男学生们跪下,指天发誓,绝不将此事说出去。
女学生们全体噤声。在那个年代,对于女人来说,生命事小,失节事大。
苏少卿也从未将此事说出去。只是她的性情却有了变化。看人时,她目光如锥,直透对方骨髓。三言两语不合,劈面就是一拳。三五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想拿枪上战场,杀一个痛快。
……
两个苏少卿,一个清醒,一个梦中,都被如烟往事所掳,难抑难止。
但在两个房间之间的监视室里,程云发和赵明贵,正在商议如何审讯她们。从已经知道的情况来看,对一号的苏少卿,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要问,就问二号的苏少卿。
他们给叶公瑾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他请三个人来。第一个是北平站特种人员训练班的教官石河。第二个是苏少卿以前的上司,第十三军统调处处长沈福明。第三个是苏少卿的母亲苏太太。他们相信,这三个人一定能区分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叶公瑾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