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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我才十九岁。别以为我是什么神童或天才,那只是因为当年的学制短。
我被分到边远的半岛中学。学校座落在半岛的一个山坳中,单层楼房不规则地错落,有的挤挤挨挨,有的相隔很远。紧挨着学校的坡上村,是一个只有八户半人家的小自然村,之所以叫八户半,是因为其中有一户是个单身老头,作为一个家庭,不被认为是完整的,算半户。
单身老头黑黑,瘦瘦,却结实得很,人家管叫他杉伯。看不出他的确切年纪,大概介于50到100岁之间吧。我琢磨,杉伯的黑肤色该是长年海风、海水给抹出来的。他单层石屋的门,正对着我的后窗。
山下的小海湾叫金沙湾,不倦的潮音日日夜夜,若隐若现。金沙湾也有几栋破旧的单层石层,养殖海带的人偶尔会在里头歇息,晒台的海带也储藏在里头。
半岛山坳正是避暑的好地方,每年暑假一到,平日人声鼎沸的校园,就成为荒凉寂寞之地,我总是选择留下来,利用这段难得的安静和完整的时间,读我自己爱读的书,还写些豆腐块散文什么的发表,既可以过把瘾,又可以赚点外块,更可以捞点小名气。
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趴在靠窗的桌上打起瞌睡来,醒来的时候还稀里糊涂的,直觉却告诉我,我正被什么人给盯着!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却见杉伯正站在自家的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陷入了什么沉思默想似的。
学校有大几百号人,而杉伯只是校外的一个村民,所以,直到那时候,我跟他其实彼此还从未曾打过一个礼节性的招呼,只能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与杉伯双目对视的瞬间,我发现他的目光笔直,而且有点儿出神。他顿了一会儿才醒过来,随即把头扭到一边去,装作只是无意间才瞥了我一眼似的。
那么炎热的夏天午后,杉伯居然站在阳光下,赤裸着黝黑而结实的上半身。他着一条渔民出海时常穿的宽宽大大的裤子,当地人叫“抄裤”。抄裤的长短,跟现在流行的七分裤差不多,只是特别宽大,裤头对折一下,往裤里头一塞,就把裤子扎住了,不用带子;裤管同样宽大,比当时年轻人一度流行的喇叭裤的裤管大多了。渔民穿这种裤子可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是因为,在船上作业的时候,紧身裤对拉撒特别不方便,大裤头大裤管的,需要方便的时候,只要把裤管子稍稍提起来,在船尾,就可以滋溜溜地撒尿了。这很方便,简直太方便了。
坡上村这一带半海半山的地方,村民也一半在近海作业,一半种地瓜砍柴禾,还真说不清楚他们算是渔民还该算作农民。为了方便,他们务农的时候也将就穿着这种“抄裤”了,因为在山上的时候,这同样可以使他们很方便地在漫山遍野随地拉撒——你可别跟我说他们不“文明”或“破坏环境”啊啥的。没有比这更文明、更环保的了!土地用五谷杂粮滋养了人,而人用自己生产的有机肥反馈给土地,让花草秧苗更丰茂。这实实在在是人与自然环境之间资源、养料的可循环互动。山野不是城市的水泥地!
唉,我怎么在一条抄裤上扯了这么久!言归正传。
当时我可没有在意杉伯的什么抄裤不抄裤的,被别人默不作声又肆无忌惮地不知道盯了多久,即使皮肤没被他铁钉般的目光戮疼了,却总是很不爽的一件事。我大概朝他瞪了一眼,是不是很凶的样子,我没照镜子,我不知道。
随即,我就把两扇玻璃窗给关上了。
我觉得我已经把这黑得很非洲的老头子囚禁在夏天的日头底下了。
那些天,我读书有时候会走神,因为我老怀疑杉伯是不是又在窗外朝着我直直地瞧着,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偷我的什么东西。但转念一相,我除了半架子书,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杉伯是个老光棍,我敢肯定他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三五个。怀疑他当孔乙己,跟怀疑和尚要偷梳子一样荒唐。
有时候他会从我宿舍门前经过,我照例不跟他搭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继续读我的书,只把他当作一团卷过来的黑风。但我注意到,他总是在烈日下光着膀子,赤着脚,这使我对他那双既耐磨、又耐热的脚底功夫惊讶无比,甚至佩服得不行。当他又一次经过我的门前时,我对他的脚行了一个注目礼,发现他的小腿静脉有点儿曲张了,这是长年挑重担留下的印记,这样的印记,一般是与肩上磨出来的两块茧、手掌上的两块茧相呼应的。
我当然还注意到,杉伯也从不主动跟我搭话,而且,每经过我的门,他都会蹑手蹑脚起来,既象心怀鬼胎不怀好意怕人家注意到他,又象怕惊动了正在读书的我。只是在一次晚饭后,他路过我门前,嘟喃了一句:“小先生还读书咧?”说的时候,脸竟不朝着我,好象自言自语,这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他才好,所以干脆不应。
没料到,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们搭上话的原因,竟全都是由于我主动去找他,第一次,去敲他的门,居然是在深更半夜那天我着魔似的迷上了大促马的小说《黑郁金香》,忘了给自己做点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暗了,等我终于读完了小说,才想到要吸上一枝烟滋润滋润。我是上学期被一个体育老师诱引着吸上烟的。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烟盒是空的。学校离海边的镇上有三里路,这时候即使到镇上,店铺也早都关门了。
假期里的学校,夜里简直就是个野岭荒村的,到哪儿买一包烟来着?
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突然记起来,杉伯也吸烟!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是不是可以找他要一根?哪怕明天还他一包也成!
提上手电筒,趿拉上一双拖鞋,打开门之前,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打算去借烟。刚打开门,一条既似竹竿又似软鞭似的东西,突然朝我探了探,又缩了回去。
我头皮就一阵发炸,脊背的一股冷气从下往上窜了上来。惊恐之中,我喊出了声来。
是条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我才注意到这是一条红白相间的大花蛇。蛇信快速地颤抖着,象风中索索发抖的两根细草。它把下半截身子蜷成了蚊香状的一个圈,就盘踞在我的门前。屋里的灯光,映射出它冰冷又仿佛视无定物的目光。人类为什么对冷血动物具有这样天然的恐惧?我不知道。倏忽间,大花蛇就肚子贴着地,波浪似的走了。蛇的爬行,看起来更象在旱地上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