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以后,我自然又遭到同学们无情的嘲讽,但是格瑞说了一句话:“跟你们没关系,我倒要看看这个小不点儿的小怪物有什么能耐敢给我补习!”
于是,所有的同学都不再多话,人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我没有因此而畏缩,我胆小,但我倔强。如果我认定了一件事,任凭刀山火海,我也会去做。
所以到了下午放学时间,我小声说:“格瑞,今天晚上让我帮你补习好不好?”
“好啊!”格瑞居然出奇地好说话,但是他的下一句话,马上又当头浇了我一盆冷水,“如果你有本事抓得住我的话。”
他把书包往后背上轻松一甩,起身走了出去。我想叫他,又没敢叫,只是赶紧也背上重重的书包,跟在后边追出去。
学校里并不是只有格瑞一个人家里有钱,每到放学时间,学校门口总是会有好些轿车来接人,但只有格瑞拥有一辆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车。不过他并不是经常开车来上学,嫌停车麻烦,大多数时候他会骑一辆非常漂亮的山地自行车来。而今天,他就是骑的自行车。
我没有自行车,继姐邱玉芳是有的,在旁边一所初中上学的继弟也有,所以,我继
父让我每天坐继弟的车子一同上下学。继弟当然不会让我坐,而我也不会求他。我宁愿每天早早起床,花半个小时时间跑步上学,到了下午放学,我再花一个小时走路回家。我运动量少,就当这是在做锻炼。
所以看着格瑞骑着他那辆非常漂亮的山地自行车出了学校大门,我仍然没敢吭声,因为就算吭声,他也不可能会让我坐他的车子。
我也走出去,低着头很快地到了公交车站,然后花掉身上仅有的几张零碎纸币中的一张坐上公交车——这是我第一次花钱坐车,因为继
父并没有给我什么零用钱,而我也绝不会张口跟他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对我妈妈并不像表象那么好,所以事实上我很讨厌他,若不是为了妈妈,我根本连看也不会看他一眼。妈妈也没有钱给我,毕竟刚到上海,她自己才刚找到一份幼儿教师的工作,连一次薪水都还没有领过。而就算她有,我也不会跟她要,因为在那个家中,她的处境可能比我更艰难。
我坐车不是回家,而是去找格瑞。我知道格瑞在哪儿住,有关格瑞的一切事情,我都会悄悄留意。而我毕竟跟他做了两个多月同桌,从他偶尔扔在桌面上的一些私人物品,以及他跟同学们的谈话中,我能够了解很多很多。所以我知道他在离学校不是很远的地方租了一所公寓自己一个人住。真的不是很远,走路也就是花上二十多分钟,我坐车,是怕等我走到他已经出去,而我碰不到。
车上当然会有一些学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识,有没有我们同班的,我只是牢牢地低着头不敢看人。我去给格瑞补习,本来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但我心里就是感觉自己像是去做贼。
我走进格瑞租的公寓楼所在的小区,幸亏门口保安并没有问我是干什么的。一走进去,我却犯了难,因为我毕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我虽然知道格瑞的公寓楼是在什么座哪一栋,却不知道那一栋楼在什么方位。
正在我四处张望心想是不是要找个人问一问的时候,我看见格瑞从一栋大楼里边走了出来。
“格瑞!”我赶紧迎上去,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慌
乱。
“啊?你还真是……那什么?锲而不舍?”他瞪着眼睛看着我,他的中文水平相当不错,成语用得很准确。
“格瑞,我……答应老师,要帮你补习的!”我只有这个理由,当然也只能紧紧抓住这个理由。
“你答应?是你自作多情吧?”格瑞冷笑,他上上下下讥嘲地打量我,“不过,你这么有恒心,那就看看能不能等到我回来吧!”
他转身走去停车场。很快地,他开了他的车子出来,从我身边驶过,一刻也没停留,一直驶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起码他说让我等他,那就够了!
我走向他刚才走出来的那栋楼,楼梯间的门已经锁上。我站在一边等着,一直到有一个人从里边出来,我不等门关上,赶紧走进去,幸亏那个人也没问我什么。
我坐电梯上去,我知道格瑞的门牌号,所以我就守在格瑞的门口。我在那儿站了很久,站累了,我就靠着墙壁坐下来。那时是五点多钟,我一直等在那儿,一直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其间对面的住户有人回来看见我,问我,我说在等人,他也就没再多问。
然后我开始感觉身体渐渐地像被掏空了一样,越来越难受。浑身直往外冒冷汗,我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就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我终于听见了格瑞冷冰冰的声音。
“你还在这儿?”
“你说……让我等你。”我抬起脸虚弱地笑一笑,用手扶着墙壁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脑中一晕,我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喂!喂!你干什么?小怪物,你要死,也别死在我家门口!”我听见格瑞急切的叫声,感觉他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我微弱地喘着气,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没事!我……低血糖,吃点儿东西……就好!”
“好好好!”格瑞一手抱着我,一手马上掏钥匙开门,“我马上给你吃东西,你可不准死,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忽然很想笑,这个人真的是很霸道,他说不准我死,不然饶不了我。可如果我真死了,他怎么能够不饶我?
就在我昏沉沉地还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格瑞把我放在屋里一张沙发上,然后迅速走开,又很快回来,先把手上两颗剥开的酥心糖塞进我
嘴里,然后打开一包牛奶倒进杯子,再冲上一点开水,就到我
嘴边。
“快点儿!”
我没有力量去接他手上的杯子,所以只是张开嘴,就着他手将一杯温热的牛奶喝光。然后很快地,我身上的冷汗就停止了,而力气也慢慢恢复。
“没事了!”我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格瑞看着我的眼光由担心变成了万分诧异。
“你……实实在在是一个小怪物!”他摇着头,“既然知道自己是低血糖,为什么不在口袋里装些糖带上?”
“我……”我不能告诉他我没有多余的钱买糖,“只要按时吃饭,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的意思……你今天晚上没吃饭?你从下午一直坐在这儿,坐了六七个小时?”格瑞的眼睛越瞪越大。
“是!我……我怕我出去吃饭,你回来我看不见你。”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上帝呀!”格瑞用手拍额,看他模样好像也快要晕倒了,他马上伸手拿起电话按号码。
“你好!帮我送一个披萨过来。”他说,报上他的公寓地址。
我想说话,又没敢说。看着他伸手拉开冰箱先从里边拿出一个面包递给我。
“先吃点儿面包吧,别再给我添麻烦!”
“我……吃一个面包就饱了,不用再买披萨。”我小声说。
“那你不会少吃点儿面包?”格瑞几乎是吼出来,“坐到一边去,别来烦我!”
我老老实实坐到一边,我本来是来给他补习化学的,但是现在当然提也不敢提。
格瑞走到靠墙放着的一排酒柜前,拿出一瓶红酒斟进杯子里,端起来一口喝干。我想说一句话,瞅瞅他
阴沉沉的脸,又没敢说出口。
然后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烦躁。
“格瑞,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我小声说,以为他这么烦是因为我。
但是看起来我错了。
“闭嘴!”他忽然吼了一句,“你以为我是为你烦?就算你现在死在这儿,也不值得我烦!”他来来回回又踱了几步,忍不住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在你们中国最讨厌的是什么吗?就是女人!明明想极了跟我上床,可事到临头,偏偏装模作样不痛快!”
哦!原来是为了女人烦。
我恍然大悟,低下头来,揪下一片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慢慢咽下,没尝出是什么味儿。
“我先去洗澡,一会儿送披萨的来了你把钱给他。”他把一张钞票放在茶几上,“然后吃了披萨就赶紧回家去!”
“我……太晚,不敢一个人走路!”我嗫嚅着,是实话,我的幻想太丰富,总会觉得暗影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但这不是我不想离开的真正原因。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就算是在路上被吓死,我也决不会说出这样接近乞怜的话!但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跟格瑞相距这么近,潜意识里,与其这个时侯回去那个所谓的冷冰冰的家接受一整晚的审判,还不如……赖在他这里。
“你怕什么?你又没钱,又不是女人,还怕人家劫财劫色?”
“那……好吧!”
他那么烦,我不敢表现出我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赖”的感觉。但是这么晚了,“家”是肯定不能回,我想我大不了在他门口坐一夜。
“算了,我真是被你缠死了!”格瑞的样子真是已经到达耐心的极限了,“我可不想出点什么事惹我一身罪过,我就收留你一晚上吧!你在客房睡,不过,明天到了学校,不准说你在我这儿住过!”
“好的!”我低声答应,悄悄地,感觉幸福。
其实不用他交代,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能够跟他在一个房子住一晚,已经让我小心眼儿里充满兴奋和满足。我会将这个甜蜜的记忆一直留存在脑海里,并且不跟任何人分享。虽然他也像邱玉芳一样当我垃圾生怕沾上边儿,但我不在乎,反正我本来从小到大就没讨过人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