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路上

  我要用这一生仅有的五个美丽又凄迷的夜晚，将他的身影容貌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脑海与瞳孔，好让我在下一次的轮回里，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公路是寂默的，它只是默默的依偎着山峦峭壁，不言不语的凝望着海浪翻弄岁月，多少商贾旅人，在星月中，从它身上匆忙驰过，从来不曾留下任何美丽的故事，它任由夏天的枝叶葳蕤覆荫它，也任由秋天乾枯的落叶从它身上悄然滑落，潮水的涱退起落不断地在演绎着时代的故事，它从来不哀悯动容，没有人会忆起它，经过只是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它只是细数着岁月的脚步。
  
  沿着高速公路，我驱车直抵基隆，昔日的废墟已不再有旧时的特色与韵味，市区内的建筑物，因着山峦与港口的缘故，仍散发着凌乱且具异国风情的气息，外环道路沿着山壁蜿蜒，山腰上有破落老旧的房舍，搀杂在罗列新造的洋房群中，虽一致的面向火车站前的港口，但更显得斑驳与颓丧。
  
  出了市区，回过海洋大学，风很大，没有月光，只有昏黄的街灯映照着灰蒙微湿的公路，前面就是八斗子渔港，我和子豪经过徜徉在这里，任由海风撩拨我们迷惘但甜蜜的心情，我们经常夜里驱车前来细数遥远的渔船上若隐若现的灯火，而今天，是他结婚大喜的日子，此后他将与另一个有情爱且有名份的女子共度一生，我似乎只是渡口上的舟子，卸去绳缆缓缓离去……然而，在这样寂寞的夜晚，他是否知道孤单的舟子，低唤着他的名，怀念着旧时的渡口。
  
  把车停放在路灯下。，我拢上衣襟，沿着防波堤走到我们一向席坐通往海滩的石阶，海浪拍打着堤岸，对岸的渔村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光，是渔娘们缝补着渔网，温柔的等候着她们买醉未归的渔郎吗？她们会不会相信，竟然有个陌生的路人，正称羡她们朴拙且落实的命运呢？
  
  海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彷佛觉得子豪还坐在我身旁，一如往常举手搭过我的肩膀，让我轻轻握揉着，我们就这样坐上一整夜，凝视着对方闲聊着，偶尔我侧过脸，亲昵地吮咂着他的唇。
  
  那一阵子，他喜欢问道：怎麽会这样？怎麽两个男人……口气与态度都不像张惶失措，倒像是无限的满足与赞叹，我则定然知晓，爱情不需要理由，即使是同性之间，千百年来这个问题早就存在了，不论世人对同性之爱的观点如何，它还是不断发生着，而且跟世间所有的情人一样，不论经过几次世代轮回，他们还会殷殷期待着宿世情人的出现，在今世重逢的一刹那，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呵！我们以前是爱恋过的，不知道是那一朝代，不清楚是那一宿世，但心里的烙印有彼此的影子，走过千山，踏遍万水，纵使时光荏苒流转，我们还是见面了，爱情的种籽再许久许久以前就种下了，这一生不论生就成男化身成女，爱情终将再次萌芽滋长。
  
  那一夜，在林口小镇那一大片重划区，星月迷蒙，在轿车中，我执起他的手，在我脸颊摩娑时，我就是这样告诉子豪的，他的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缓缓靠向我的胸前。
  
  雨开始稀稀疏疏地飘落着。我起身弹掉香菸。看着菸蒂从指间蹿出，呈圆弧线掉落海里，我踽踽步下我们共同走了三年的防波堤。
  
  还是顺着公路向前驱驰吧，在这样凄凉伤怀的周末夜晚。
  
  街灯还兀自亮着，不论有没有人驱车经过，它只是很本分地陪伴着港口与公路。
  
  我按下CD键，音乐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却又分分明明的扯动着你的心肠，是Kenny G的Montage，雨愈下愈大，对面的来车开着远光灯，透过摆动的雨刷，一明一灭地刺照着我的脸。
  
  有时候前面的方向阒黑空寂，才绕过山壁，忽地一到强光就笔直照射过来，有时候明知道对方有来车，却因山路蜿蜒曲折，刹时失去了踪影，这些人到底要去哪里呢？他们都在追求什麽呢？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只是在寂寞的公路上缅怀着悼念着我的爱情呢？
  
  这时候的他，应该睡得正香沉吧，还是彻夜未眠呢？多麽希望能够再像去年，在日本共度那几天一样，夜夜我侧过身，用手轻抚他宽阔的额头与挺直的鼻梁，凝视着他深沉安稳的睡姿，我心里无限温暖与感动，这个男人这样全心全意的把自己的身躯与情愫交付在我手上，什麽是我们邂逅相逢的源头呢，佛经上说；擦身而过；同车共船；；以及每一次的会晤交谈；都需要缘分；那麽我们必须在佛前跪多少年；才能够在此生一圆风中携手，雨中拥吻，同枕共眠的心愿呢？那几夜？我每每凝视他的脸直到天色微明才舍得合上双眼，我从来不曾告诉他，在他婚前，我要用这一生仅有的五个美丽又凄迷的夜晚，将他的身影容貌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与瞳孔，好让我在下一次的轮回里，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
  
  行经头城，不远处就是礁溪了，窗外飘过来阵阵硫磺香味，宴席上，子豪将会发觉我没有参加他人生最重要大喜的日子，他必然很失望而且瞋怪着我，然而，我毕竟没有办法面对着他手挽披着白纱新娘的那一刻，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
  
  我们在京都的最后一夜，在一家温馨的小酒馆里，啜饮着一种翠绿色玻璃瓶标签上印着极飘逸洒脱的汉字，「美少年」的清酒，我们的日语都不行，索兴到处都是汉文，餐厅的菜单也都印有各种菜肴精美的图桉，我们同时被酒架上的美少年所吸引，待得入口，更觉香醇甘美，小酒馆座落在一条街溪旁，沿岸遍植随风款摆的杨柳树，溪水清澈见底，水藻在白色的鹅卵石间流曳着，对岸一排新建的七层高的现代化建筑，每一幢都有各式招牌极为雅致精美，子豪笑着说大概是风化区吧；我只觉得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完的旖旎，谁都不忍心提及他即将到来的婚期！
  
  次日白天，我们参观了有名的庭园建筑，「无邻庵」据说，这座房子已超过百年历史，但是保存修护的完全没有老旧状，更不失原来的风味，因为非假日的原因，也没有旅行团，偌大的庭院建筑只我与子豪徜徉流览，凭着印刷精美的画册，我们认识了各种庭园的特色与流派。子豪被幽雅脱俗的景色所吸引，连连赞叹不已！我则深被日本人的茶道精神；一期一会，意即一生一次，所感动！主客互相珍惜着因茶相会的因缘，因为这样的情境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回，山川风景固然秀丽，但人与人的交会神往则更令人动容，情爱才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
  
  从京都回到台北，子豪开始着手筹备婚礼，我的心里急骤的起了变化，几个月以来，我闪躲回避的问题，终于无声无息地耸矗在眼前，而且与我互相瞪视着……我自知道子豪的婚期之后，便自许纵然不能能拥有世道传统的婚姻，我的男人依然必须是个简单纯情的男子，我没有办法与别人分享爱情，更不愿意在爱慾迷离中委曲求全，我们的爱情与世间人一般无二。当妒火沿着身躯燃烧的时候，我几近癫狂崩溃，子豪自是不能更不能明白我根本无法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情变，妒与恨在每一个日间夜里，随时在我的心里鲸吞蚕食，直到我倒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