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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着头,不说话。用极度缓慢的动作喝着豆浆,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一切猜测印证为事实,我有一种心被掏空后的疼痛。本来一直庆幸经过艰苦跋涉终于发现了一座原始森林,现在却沮丧地面对到处清晰可见的破坏者的身影。
长海叔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地坐着,良久,掏出一支烟点上,闷着头抽了起来。
尴尬的气氛,随着烟雾淡淡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耳边回响起昨天以来一直有感觉疑惑的一句话:“宝啊,叔知道你的心思了……叔由着你……”当初没有理解,现在终于清楚了,长海叔知道这种事,甚至有过这种经历!
真不敢相信!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耀进来,给两个心事重重的男人镀上一层晕黄。窗外车水马龙,上班的人们就像蚁群,汇聚成一股股洪流,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具静止的雕塑,坚守着难堪的氛围。楼下传来早到的同事互相问候的话音,我不想一直呆坐下去,就抬头问了一句:“叔,你能说说吗?”
长海叔又掏出一支烟点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说:“嗯,宝啊,叔就和你说说这事,叔没做啥事,你不要看不起叔!”
一段往事,从长海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展现在我面前。
瑛姑去世后,长海叔就带了东东投靠了瑛姑的姨夫进了国棉厂保卫科。刚开始在厂子外边租了房子,东东就近上了小学,长海叔下班后洗衣做饭,虽说生活清苦,父子俩倒也其乐融融。二年后东东的生身父母找了过来,横竖把东东要了回去,长海叔从此形单影只,独守空房。就这样过了半年,有点心疼那份房租,就把厂子门房后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粉刷一新,搬了进去,开始了上班值守,下班扛纱包的历程。瑛姑的姨夫身体一向不好,在病退之前,把长海叔提拔为保卫科长,也算是做了最后的交代。
一般老牌的国营企业都有个通病,就是干部和工人的福利是有差异的,国棉厂自然也不例外。国棉厂是个有五千多号工人的大厂,光干部就有两三百人,因此有干部餐厅,干部活动室,还有个干部浴室。所谓干部浴室,就是必须凭厂子里每月发放给干部的浴票才能进去洗澡。长海叔也算个中层干部,虽说每月也能领到十张,但比起厂长书记的三十张,自然也算寒碜得很,再说科里的其他保卫总要软磨硬泡地从长海叔手头要个一两张去,留给自己的就更少了。自从开始扛纱包后,长海叔每天一身臭汗,不洗不行,但是心疼那几张浴票,总是不舍得一下就花完,平日也就在门房洗洗擦擦将就一下而已。
三年前厂子里调来了一批新任领导。于是洗澡的时候,偶尔会碰见新来的工会杨主席。老杨家住市里,听说有装潢考究的卫生间,因此很少在干部浴室里出现。老杨经常看见在门房后面胡乱擦身的长海叔,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非常大方地把每月的澡票分给长海叔十五张——因为老杨职务高,每月能够领到二十张。长海叔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看到老杨的汽车脏了,就会主动帮老杨洗车打蜡。时间一长,就把洗车的活计包了,老杨也会给长海叔几根零散香烟抽抽,以示谢意。
几年来,长海叔除了扛纱包,又接了搬家公司的活,长期的体力劳动锻炼,加上厂子里供应给干部的可口伙食,身子变得越来越壮实,人也显得愈加精神焕发,吸引了老杨的注意。老杨变得越来越关心长海叔了,不光体惜保安的辛苦,为保安部门出头争取提高收入,还经常给长海叔送这送那,显示出乐善和大度。长海叔非常感激,因为老杨为自己在手下兄弟们面前挣足了面子。
第一次约长海叔一起去干部浴室洗澡,长海叔就主动提出为老杨搓背,不为别的,只为长海叔有付知恩图报的热心肠。初次的情景都没什么记忆了,只是此后老杨每次去浴室都会约长海叔一同前往,而且洗浴的时间越来越晚,似乎都要等到浴室没人了,才会拖拖拉拉地出发。长海叔是个老实人,只要老杨有约,宁愿汗津津的衣服黏在身上不舒服,也不会早早一个人先去冲洗舒坦。长海叔搓澡很用心,每次搓完,老杨都会拍拍长海叔浑圆结实的屁股,表示亲近和谢意。
在一个雷雨后的夏夜,忙于招待完一个考察团,老杨明显饮酒过量。长海叔搀扶着老杨去干部浴室,浴室已空无一人,连烧炉子的老头也满脸不悦。长海叔仔细地帮老杨冲洗身子,老杨神志略微清醒,脚步却是不稳,当光溜溜的老杨倚着赤条条的长海叔时,忠心耿耿的长海叔没有往旁边地方挪动一寸位置,因为陪酒本来就是领导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何况这又是一位体贴自己的兄长。所以当长海叔看见老杨下身的一柱擎天时,只是觉得暗暗好笑,看来酒这东西,比吃劳什子伟哥更有效。老杨一直嚷嚷着要和长海叔结拜兄弟,甚至硬拽着长海叔就地磕头起誓。长海叔眼看无法推辞,就演戏一般完成了好笑的仪式。“明天他便会忘记得一干而净。”长海叔看着浴室逐渐散去的蒸汽,心里有这个把握。
当长海叔帮新任大哥仔细擦身的时候,面对自己的周身白净,老杨开始赞美长海叔浓密的体毛。“单身男人留得住精!”这句话不知是表扬还是贬损,长海叔只当是句酒话,没去琢磨个仔细。
第二天傍晚,趁着长海叔一个人在门岗的大接待室里值班,老杨送来了两件夏季的短袖。一看高档的质地,长海叔死活不肯接受。老杨有点生气,把东西一扔,留下句话就走:“都拜把子了,还跟我客气!”看来老杨一点都没有忘记昨日的闹剧,而且当真了。
从此老杨成了门卫的常客,一段时间大家甚至纳闷保卫科是否已经划为老杨分管。长海叔照例起劲地帮老杨洗车,老杨随手扔给长海叔的香烟,也已经从零散的双喜变成了整包的苏烟。老杨给长海叔的浴票越来越多了,有时一个月甚至有三十多张。长海叔明白老杨肯定在向别人索要,除了让一身臭汗的自己,每天能够痛快地在热水里泡一泡,还有剩余私下分几张给弟兄们做个人情。当然每隔三五天老杨都会约长海叔一起去浴室冲洗一下,人多的时候,老杨不肯让长海叔帮自己搓澡,没人的时候,老杨会乘兴扯几下长海叔粗壮悬垂的物件。只要不是明显的撸动,会由着老杨的性子胡弄几下,也就几秒钟功夫,长海叔就会借故洗头或冲凉,挪开身子。
一年前光景,长海叔去过老杨家里一次。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周日,老杨提前打了招呼,要长海叔别去外边打杂干活,说是帮忙去他家整点东西。长海叔一早就精神抖擞等待差遣,甚至还不知趣地叫上了科里的小李一起待命。老杨婉言谢绝了小李的好意,开着普桑,带着长海叔回家,中途在一家卤菜馆打包了好几个小菜,长海叔还以为老杨要在家里请客。其实所谓的帮忙,也就是拆掉了院子里一个废弃的狗窝,顺便冲洗地面而已。
三两下就打理结束,长海叔受了包烟就打算告辞,老杨却坚决不让,说反正休息天不如吃顿便饭,再说菜也买了,浪费岂不可惜。盛情难却,长海叔只得留下。心里盘算着下午还能去外头接点活计,午饭时,长海叔坚持滴酒不沾,老杨眼看劝酒无望就自斟自饮。老杨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兄弟间圣洁的感情,把长海叔感动得连连点头,心中的温暖,是几十年来不曾有过。
随着酒劲的蹿升,老杨开始行为变调,双手一直不离长海叔的身体,从一开始看似随意的拍肩膀捶胸,到后来干脆捂住长海叔的身体不放。虽说在洗澡时和老杨有过类似的身体接触,但眼前这种不歇手的把玩,还是把长海叔搞得很害臊。长海叔本来就是个本分的庄稼人,要不是有个做党委书记的远亲,这辈子可能就是刹刹芦苇锄锄地,哪见过这等画面?一下子瞅得面红耳赤。
长海叔虽说是来自村野的中年鳏夫,可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保卫科长,也有廉耻之心,不愿贪恋色欲,几分钟的好奇过后,觉得这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好。长海叔有点厌恶老杨得寸进尺的举止,客套几句之后,坚决起身告辞。
从此双方似乎有了隔阂。虽说长海叔还是定时给老杨洗车,也会应邀陪老杨洗澡擦背,但是类似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明确不许。老杨曾经几次动情地道歉,一再把自己的出格归罪于酒后乱性,长海叔却总是乐呵呵地安慰:“有啥不对,现在不还是好兄弟吗?”
老杨心里也明白,虽说还是兄弟,但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美好了。
说完整个故事,长海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委屈长海叔了!我有点后悔自己的任性,挫伤了长海叔的自尊,就从包里取出一盒中华,识趣地给长海叔点上了一支。
“叔,刚才对不住你,你骂我两句吧,消消气!”
长海叔微微笑了,说:“宝啊,叔咋会生气?你想听,叔就说给你听,呵呵,叔可不坏噢!”
“谁说你坏啦?要是不讲你晓得你晓得我心思,我才不会操心呢!”
“呵呵,宝啊,别看叔才读了初中,也是一个识字讲理的人,叔确实晓得,又不会装作不晓得,这脾气咋改,你倒是说说?”长海叔已经开心如旧了。
“你肯定不晓得!”我觉得长海叔还是没有理解我含蓄的意思。
“豁!《家庭医生》,《婚育之友》,还有那本叫《知音》的,里头这种事情多的是!呵呵,厂子里订的杂志都是我先看过,再发出去,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哩!”
看来长海叔真的知道这种事。我不免有点担心,怕长海叔会象拒绝老杨一样,不久也会拒绝我,就含糊地说了一句:“叔,你以后不会嫌弃我吧?”
长海叔听清楚了,把脸凑了过来,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宝啊,叔不是和你保证过了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叔的心头肉!叔寻思上辈子肯定欠你啥了,这辈子要来还,嘿嘿,叔不求啥,只求你每天都开开心心,哪天叔老去了,指望你多烧些纸,别让叔在阴曹地府做个叫花子就行了,呵呵!”
心头一股暖流袭来,看着略显憔悴的长海叔,我忘情地凑过去,想深深地吻住那荡漾的笑容。长海叔看出了我的意图,闭上眼等待我的靠近。突然,眼角的余光扫见有个人影在走廊的窗前闪过,我立马停住,侧耳听听没有动静,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
楼下已是人声鼎沸,新的一天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