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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大开,客厅和房门虚掩着,长海叔不在屋里。我喊了两声,没见应答,就往厨房后面张望,除了那只神情倦怠的白猫,还是没有看见长海叔的人影。
人呢?
时间还早,不愿就此去二舅妈家。这里有个奇怪的民风,就是不论亲朋好友,即使事先早就约好了请饭,等到开饭前,主人还得登门去喊一声客人,然后客人才可以磨磨蹭蹭地前去赴约,以此彰显家庭的涵养和风度,如果早早地在主人家里等候开饭,就会显得自己缺乏教养。我应该先去大舅家候着?想想今早大舅对长海叔的一番批挞,真不愿再去续听那段长篇评弹。就在长海叔家里等着呗,最好大家都把我忘了,酒饱饭足后才想起:咦,阿清怎么没来?这下我反倒是有了不去的借口。
明天就要去公安局经侦科交材料了,很想把三驾马车的案卷再看一遍。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从硕大的挎包里取出档案袋,才看了案卷索引,就没了继续阅读的兴趣。长海叔人呢?去哪里了?刚碰见顾红菱是一个人开的电瓶车,没看见长海叔在前面开道呀!莫非小竹篓已经补好,此时正在江滩下笼子?
好久没见长海叔捕鱼捉虾了,得过去看看!我把案卷塞进挎包,四下里看了看,还是大衣柜来得安全些,就把包放进去,把柜门锁好,钥匙装进兜里,一路踩着刚开始融化的烂雪,向江滩走去。
凉飕飕的空气,充满了融雪的湿润。沿途稀稀落落的乌桕和榆树,一夜落尽了枯黄的秋叶,裸露着树皮的枝干,在风中瑟瑟颤抖,而白雪一蓬蓬积压在枝桠的开叉处,如浓浓的奶浆,吸附着斑驳开裂的树皮,一簇一簇互相挤着,在风中摇摇欲坠。江堤上的积雪被早起的村民踩出了一条条窄窄的便道,弯弯曲曲的,或通往背阴处枯枝垒成的柴垛,或伸向江滩里潮汐退去的水线。天空阴沉,江水无澜,只有极远处水面上几点深色在沉沉浮浮,看不清是北飞的鱼鸥,还是南徙的雁雀,给一幅萧瑟的幕布,留下一抹生命的灵动。
没见长海叔的身影。再往前走,还是没有。应该不会在江滩,现在水位太低,空留一地湿泥。会不会在通往船闸的水沟里?最后扫视了一圈,除了雪白的江岸,没有一个人影。
回去吧!天气太冷,脚趾有点酸疼。我急急地往回走,直到看见二舅家的和尚,正站在长海叔的院门口,翘首以望。
“去哪里了?让我好找!”和尚吸着清水鼻涕,圆圆的脸蛋两边长着一对冻得通红的招风耳朵。
“去江滩看看。长海叔呢?”我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跺着脚,用力甩掉鞋底下沾满的湿泥。
“刚接了个电话去了江圩,不晓得谁开电瓶车摔了一跤,让他陪着去医院了。”和尚慢声慢气地回答说,还扶了扶鼻梁上扁扁的眼镜架。
是顾红菱!刹那间眼前闪现出在村口擦身而过的一幕,顾红菱你车开得真快啊!路面这么湿滑,你却开足马力,这是在追击还是在逃窜?怎么样,摔了吧!看你一副得意的腔调,也有斗不过老天的时候!心头的幸灾乐祸还没容发泄,随即又涌起一阵担忧,万一顾红菱摔坏了手脚,长海叔岂不又要去陪侍?这是拴住长海叔最好的机会!心里一阵干涩,仿佛看见了长海叔端着精心熬制的骨头汤在床前嘘寒嘘暖,而顾红菱背后垫着厚厚的枕头,假装惊魂未定,需要静养调理。
“发愣啥?走呗,去我家吃饭去。”和尚见我呆立一旁,失神的双眼远远望着残雪扑簌的村落,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衣袖。
“知道,你急啥?”我一甩手抖落了他的拉扯。
“就等你一个了。”说完,和尚自顾自走在了前头。
我郁郁寡欢地跟上,仿佛在雪地里摔懵的是我。
没想到大舅也在,只能硬着头皮入席吃饭。果然,在最初几分钟勉强挤出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大舅呷了一口黄酒,开篇了说教:“阿清,不是大舅说你,昨夜里冷得要死,你穿着单衣裳出门干啥?”
我瞬间满脸绯红。早知道大舅讲话不分场合,今天说啥我也不会来吃这顿午饭。我低下头,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雪菜冬笋炒走油肉,没有吱声,巴望着大家没听清楚,也别再追问。
可是大家却静下声来,仿佛彼此已经达成默契,专等我的回答。
我还是不说话。我不知怎么去回答。二舅妈刚上完菜,正站在我身后,我可以想见她肯定瞪着箭矢般的目光,射在我的后背上。
“看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深更半夜的,还跳了窗!嗨呀,要是摔了腿脚你让大舅怎么向你父母交代!”说完,用力吸了一口烟,作为停顿。大舅碗里的酒才刚喝了一半,这等话语完全体现了清晰的思路,没有人会理解为醉话。
我依然没有作答,只是专注地盯着刚端上桌子的腌多鲜,脸上渐渐堆砌起了一丝不满,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标本,正在众目睽睽下被细细解剖。
“你咋不来客厅拿件外套呢?昨晚看你把外套落在客厅里了,还想过给你送屋里来的,哪里想到你穿件薄毛衣就出门的?”桂芬姐嘬了一小口热气腾腾的自制米酒,开始帮腔。
昨晚你就不能少看一集《大长今》?你堵住客厅悲悲戚戚看完后都收获些啥了?还好意思教育我!我心里不服,肚子里不住地反驳。
“怪不得昨晚长海叔给我打电话,说电视欠费了,要我先给接通了,晚上一定要看,感情是你要赶过去看电视?”和尚的筷子已经在每个菜碗里面扫荡过一遍,然后咂咂嘴,也来凑热闹,“电视有啥好看的,早知道你昨晚住下,我就给你送几张碟片过来,包你大开眼界,嘿嘿!”
去死吧!你这个弱智!除了看黄碟生小孩你还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二舅妈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在桌子的下首坐下,这一举动意味着菜肴已经上齐。可我却丝毫提不起胃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走错了地方的过客,不应该参加这场午宴。
二舅三舅一直没说话,或许他们认为大舅的责问已经足以代表自己的心意,只有二舅妈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几次作态要插嘴捡起话题,然后又硬生生地憋住了,这种忍耐对于一向口无遮拦的她来说,无异于痛苦的煎熬。
大舅又嘬了一口酒,眯着眼扫视了我一回。见我就是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的说教遇到了傲慢的轻视,忍不住加重了说话的口气:“阿清啊,你是我亲外甥,你看这屋里都是自家人,大舅说啥你也别往坏处想,你说你老去长海家干啥?你跟他非亲非故,连八字都搅合不到一起的,偏偏你就是老往他家跑,还非得住在他家里!你说这都成什么了?你是局长,是江圩镇上数得着的有脸面的人物,过了几年还要回市局做局长,你咋不注意注意自己的影响?再说长海有啥好的,又没有生个女儿要嫁给你,就算有,你也不用跟他这么黏糊!你是城里有地位的人,他一个乡下人,哪一点值得你看中了?”
大舅的说教语气坚定,一气呵成,似乎早有腹稿成竹在胸。我感觉此番训斥如北风的利刃在剜割我滴血的灵魂,使我虚脱,负担沉重,无法支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手下留情,给我一条生路?我伤害了谁?难道我伤害了你们?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只是在伤害自己,为了追求这份爱,我已经周而复始的痛不欲生,难道我只是你们设计的木偶,不能有一丁点属于自己的追求?这到底是犯错,还是罪过?如果我的行为在你们眼里荒唐得无法理喻,那么从今以后,我如何在这个大家庭里栖身?你们的关怀如此理直气壮,在我看来,却是一颗致命的子弹,击溃了我本已脆弱不堪的意志,甚至就此成为一具空壳,无思无欲,如寒风里在枝头飘摇的一枚虫蠹。
我天生如此残缺,原本就达不到你们所要的完美。
“就是么,长海不就是一个光棍而已,以后就别去他屋里了,省得别人家看见了说闲话。”二舅妈终于开口了,语速很快地说完,夹起一只焖烂了的草鸡腿,放入我的碗里。
我的胸口开始被痛苦地炙烤。你们可以咆哮着指责我,指责我的无聊,无知,无耻,你们自认为是我的长辈,而我只是你们一个已经彻底迷路的后代,你们有这份责任为我拨开迷雾,重见光明。但是,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诋毁长海叔?长海叔是一座高山,在原野突兀耸立,你们却把他贬为泥潭,正费尽心机吞噬你们头顶光环的外甥。
我觉得一刻也坐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点喝酒。局里有事,我先走了。”
在一片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我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原野灰暗,冷风刺骨。除了地上迅速生成的冰凌,还有一行冰冷的眼泪,从心头缓缓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