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去吧?”见我长时间缄默不语,长海叔终于打破了沉默。
“吃不下。”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楼下变得热闹起来,大家彼此吆喝着往饭堂走去,王健在办公室门口晃荡了一下,似乎想提醒我已经到了吃饭时间。
“多多少少吃一点吧!小心饿出了胃病。”长海叔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拎起装满现金的塑料袋,站起身来。
“叔,你自己随便去吃一点,饭堂在后面小院里,大家都认得你,我没事。”我踱了两步,绕到办公桌后面,索性在靠背椅里坐下。
“开玩笑!不吃饭那咋行哩?走咧……”长海叔嘿嘿一笑,站着等我。
我却不想动身,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长海叔看。这是一个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有着气宇轩昂的外表,柔情似水的内心。在我眼里,你是世上唯一的珍宝,如一颗埋藏万年的璞玉,无意间流落凡尘,被我发掘,此生结缘。我自愿化为沉香木椟,以绢绸为衬,金丝为棱,护你光华,唇齿相伴,无奈你漠视高屋建瓴,流连于残垣断壁,脚步拖沓迤逦,不肯跟随。从此人情世故均成桎梏,最终挫尽天泽,散尽灵性,碌碌无为,化为砾石。
长海叔,这辈子你是用来还债的么?一阵思绪游离,怅然心痛。
“想啥?走呗!”长海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肚子真的不饿,真正饥饿的,是我的思想。我需要好好权衡,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在你心目中的份量。如果最终无法改变局面,我宁愿下一幕不再开场。
“叔,你这十二万,要去全部给东东?”我疲惫地问道。
办公室里安静得胸口发怵,我的低语听上去无异于隆隆的雷声。
“先吃了饭再说,嗯?”长海叔没有回答,却作状伸手过来拉我。
“叔,你就不能说个明白?”我猛一甩手,嘶哑的声音里夹杂着突然窜起的怒气。
长海叔一愣,松开了手掌。肃静了片刻,长海叔转身径直向沙发走去,“扑哧”一声用力坐下,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吐出一缕青灰色的烟雾。
我继续保持静坐的姿势,等待长海叔把谈话重启。可等了又等,不见反应,就偷偷抬头看去。
长海叔,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形如坐禅,而脸颊刚好埋在一片突然产生的阴影里,神情枯槁,仿佛灯油燃尽。
猛然间彻底醒悟,我错了,真的错了!爱一个人,不该苦苦相逼,即使满怀善意,也要给他留出一方天地!可怜的长海叔!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眼前却相煎何急!东东生性贪婪,冷酷无情,正一步步榨干长海叔半生积攒的心血;顾红菱阴险狡诈,给眼看就要水到渠成的婚姻层层加码,漫天要价,何谈婚后相敬如宾?而我却把长海叔当做自己的私有资产,越俎代庖,恶言相向,尽失宽广胸襟!
我这是怎么啦?难道还要在长海叔阡陌交错的伤口上,刻下深深的印记?
内心一阵不安,随即踟蹰地站起身,说:“叔,那就去吃饭吧。”
好意没有收到回应,长海叔自顾自抽着烟,仿佛没有听见。
伤害太深了。我开始觉得有点担心。
我走上前去,用手搂住长海叔的肩膀,动情地说:“叔,你别难受,刚才我心急话说重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是无心。叔,走吧,我陪你吃饭去。”
长海叔深深地低下头,沉默良久,才坚定地站起来,挤出一丝坦然,说:“没事没事,叔好得很,走咧,吃饭去。”
我一路紧紧扶着长海叔的肩膀,生怕他突然化为一缕空气,消失在阴沉沉的楼道里。
看见我领着长海叔走进食堂,司务长立刻打开小包厢的门,殷勤地送来四五样小菜。我帮长海叔盛满饭,双手递上。长海叔接了,彼此都没好意思看对方的神情。
“宝啊,下午忙么?”长海叔没吃几口就放下了饭碗,开始剔牙,表示已经吃饱了。
“不忙,什么事,叔?”我停下筷子问道。
“要是下午可以请假,叔想用用你的车,和你去趟上海。要是叔从江圩去市里再转车,就算今天赶到上海,公安局怕也要下班了。”长海叔折断牙签放入烟缸,眼神有点萎靡地恳求。
我心头一颤,原来长海叔真正着急的是能不能赶上时间!怪不得上午心急火燎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江圩,看来长海叔在接到电话后立刻就决定去倾囊相救这个不争气的继子,根本就没有想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我可以拒绝吗?我能说不想去吗?屋外寒风肆虐,我能让长海叔拎着十二万现金,像个灰头土脸的民工一般在一辆辆大巴车上挤来挤去吗?想想胸口都疼。可是心里又是一万个不愿意,我送长海叔去上海干吗?去外滩对着阑珊的灯火怀旧?在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下走走?还是拐进新天地的随便哪个角落,慵懒的坐在躺椅上,泡上一壶苦丁,看着茶叶在杯中起伏,陪着眼前的长海叔,心里盘算着明天去淮海路给他买件衣服?不是,什么都不是,我这是送长海叔赴一个约会,还一场孽债,把他毕生的心血,拱手送出。
见我没支声,长海叔幽幽说了一句:“要是没时间就不用了,宝啊,叔走了,叔赶着动身哩!”
“别急,叔,我送你去上海。你先随我去下办公室,我关照一下,马上出发。”我回过神,立即站起身。
“嘿嘿,这次真麻烦了!宝啊,叔心里谢谢你!”长海叔高兴地搓着双手。
长海叔,我不会让你孤独地离开,我一定陪着你,我要让你一辈子感谢我。我这就送你去上海,我要和东东站在一起,让你看清,哪一个优秀得让人交口称赞,哪一个无耻得让人避之不及。
先找到王健,告诉他我下午有事。王健不停地向我身后张望,似乎对远远站着的长海叔更加在意。然后打电话给严局,说下午请假半天。严局周围人声鼎沸,一听就知道饭局正欢。
“什么事情?”严局顺口问了一句。
“送亲戚去上海看病。”我早就有了准备,对答如流。
“什么病?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上海的医院?”严局表现出关切的语气。
我立即挂了电话,假装没有听见。要是戏再演下去,破绽即刻就会显现。
坐上车,几分钟就驶上了高速。江圩到上海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比市区还近了二十公里。长海叔端端正正地坐在边上,眼睛盯着前方,沉默不语。
气氛有点尴尬,我打开CD,飘出陈奕迅那首伤感的《十年》: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离开的时候
一边相守一边泪流
……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
十年之后,我和长海叔会是什么样子?完完整整听了一遍,思绪乱飞,却发觉长海叔杳无声息,就扭头看去。长海叔瘫倒在座椅上,已经睡着。端详着长海叔,突然间觉得长海叔似乎变老了,满脸憔悴,皱纹深陷,下巴上胡茬零乱,鼻翼间似有泪痕。这就是我英姿飒爽的长海叔吗?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偶像吗?不是,眼前是一位饱经生活痛楚的男人,人生的打击接踵而至,正从壮年加速衰老,变得脆弱,需要帮扶,而他的身边只有我,只有我可以给他温暖,给他希望,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周而复始地让他陷入困扰,让他在左手和右手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我给了他短暂的欢愉,却留下长久的压抑。
难道只要以爱为理由,就可以肆意逼别人接受?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我一味坚持,我就会失去一个快乐的长海叔,只抓住了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就像坐在徐媛媛面前的我,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心里却牵挂着另一个身影。人生如此具有讽刺意味,你想要的,总也得不到,别人朝思暮想的,却可以被你轻而易举地攫取。
真爱是无止境的追逐,还是冷静的放手?我分明感到,我已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思绪泉涌,转瞬已进入上海市区。叫醒长海叔,问清了路段,来到了熙熙攘攘的浦东。长海叔视力很好,不停地为我报出沿途的路名,我专注的看着前方,走出不远已晕头转向。
终于找到了洪山路边上一个很大的居民新村,长海叔开始打电话问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突然看见前面有人在拼命挥手。驶近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裹着一件考究的裘皮大衣,头顶盘着七八层梯田般的发辫,双耳挂着翡翠玉坠子,脸蛋干瘦,皮肤白皙,眉线浓重,嘴唇血红,粗粗一看,还以为是梅超风再世。只见她探首向车内张望,两枚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活像秋后滚落在水沟里的干果。
只听得一声尖叫响起,犹如宝玉哭灵:“啊呀呀,东东他干爹!你怎么现在才来!”
肚子里瞬间翻江倒海,隔夜的冷饭差点夺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