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把车门关上,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在告诫东东的老娘,车里是我的地盘,请留步,请免扰。
长海叔坐进车里,缓缓挪正位置,结结实实地靠在座椅上。从反光镜里看去,东东的老娘站在十步开外,看着我俩逃也似的告辞,满脸的落寞,满肚子失望。或许她从刚才坚定的脚步里已经看出,长海叔——东东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干爹,这个父爱无边的乡下汉子,这次义无反顾的离开,喻示着那段父子之情一去不再复返。
“走,回去。”长海叔从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吐出这两个字。
突然想起这次远道而来还没有和东东照面,不免有点自责刚才催促长海叔动身有点不近人情。长海叔扭了扭屁股,伸手在座椅的侧面摸索着什么,还低头来回张望。
“是不是要把座椅放下来,叔?”我赶忙问道。
“嗯,这劳什子车有什么好,连累小瘪三还要偷钱去买?还不如普桑来得简单!”长海叔嘴里骂骂咧咧的,甚至为找不到调整座位的按钮而有点生气。
“等一下,我来!”我拉上手刹,跳下车,绕过车头打开长海叔一侧的车门,帮长海叔把椅背后倒,“叔,你躺下。”
长海叔舒舒服服地躺倒,两只脚伸直,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忙走回上车坐好,眼角扫过东东老娘站的方位。老女人依旧站在屋角没有挪步,看我像个卖力的马仔一般蹿来窜去。
按了两下喇叭,算是打了招呼,车子驶出小区。天色阴暗,沿路的香樟树在寒风中竟然落叶缤纷,难道城里的树木就是不如农村里头来得茁壮?
“还有五万块哩?藏起来了?”车子驶出一个街区,长海叔略显沙哑的问话传来。
“嗯,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出来藏在车里了。叔,你给再多他家也不会感谢你,把你当猴耍!我看他们一家人都是吸血鬼,死不要脸。”想想就来气,我口气尖锐地讥讽了一句。
“嗨,你护着叔又是干啥?叔也是尽到义务,总不能眼看着娘俩走绝境啊!”长海叔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心力憔悴,体力难以为继。
竟然还要责怪我!长海叔,你是坏了脑还是瞎了眼?难道你为没有倾囊相助而后悔了?难道我的拳拳相护之举显得多此一举了?就算一个子不给,他老娘也会想方设法保全儿子,你真以为他家会有灭顶之灾?
心里有点来气,嘴里立刻辩解说:“叔,你都看到了东东家里的摆设,墙上贴的脚下铺的屋里摆的,样样都是真金白银,我看找遍江圩还没有哪个人家这么阔气。就说客厅里那套沙发,我仔细掂了掂份量看了看纹理,你猜猜看?是正宗红木!如果真缺钱,就随便去哪个典当行抵押一下,少说也能换个四五万块钱救急。叔,你干嘛急吼吼送钱来?老太婆几句好话你心就软了,人家是过河不湿鞋,你却掉在河里差点淹死!”
说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静等长海叔回话,等了很久,却没见什么反应。
扭头看去,长海叔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额头拧着一个结,没有解开。
算了,不爱搭理就不说了。窗外车水马龙,正赶上下班高峰。车子缓慢爬行,一点一点往前拱,走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冲出重围。
孤独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望着远处迷迷蒙蒙的村野,在冬日阴冷的黄昏里,披着残雪的屋顶畏畏缩缩地隐现,没有了往日的诗情画意,只有与寒风且战且退的斗争,直面而无法回避。树木脱净斑斓的衣衫,枯叶如褴褛的战旗,在厮杀中纷纷倒地,而铁塔上倏然惊飞的一群鹩哥,是慌张的信使,大声预言着流年不利。
长海叔沉沉睡去,手指交叉握在胸前。车里安静如旧,如行驶在苍凉的荒野。长海叔,我愿和你,朝朝夕夕永不分离,可你却渐行渐远,如一颗难以预测的彗星,拖着深不可测的轨迹,消失在飘渺的苍穹。你今天与曾经聊以慰藉的继子决裂,我知道你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可我炽热的心门,一直坚持为你开启,你为何总是在远处流连,让我苦不堪言?
再次看看身边熟悉的身躯,黑黑的胡渣如野草肆虐,眉宇间的英气荡然无存,原本硬朗的汉子,今天却虚弱得如同经历了一场大病。心痛油然而生,别担心,叔,最起码你还有我,今生我无怨无悔,矢志不渝。耳边恍若响起了张学友深情的歌声:“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的……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就算是只能在梦里拥抱你……”
悲凉的吟唱如诉如泣,如潮水,把曾经绚丽的心海掩埋。长海叔,为何最终,我俩也注定会分离?想到这个可以预见的结尾,誓言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忽然感觉到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在有力地震动。肯定是老妈的电话,我已经脱离管制太久,如断了线的风筝让她不安。不想去接,可手机在拼命跳跃。打开翻盖看看来电号码,感觉很陌生,就轻声接通了电话。
“喂,是李局吗?”声音似曾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的,请问哪位?”
“李局啊,我是经侦科李宏,在忙么?”声音很严肃,不像寒暄,似乎有什么公干。
“哦,是李科啊,不忙不忙,请讲。”我提了提精神,加大了音量。
“李局啊,我想问个问题,那个三驾马车的案卷,你在交给我之前有仔细核对过文件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部分材料还没有放入卷宗,但是在案卷的索引上已经标明了有这些内容?”
“什么放入卷宗?怎么啦?”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电话那头却没有动静,似乎李宏在老道地等待我整理思路。
“材料都放进去了,我这边没有了。”我缓过神,忙回答了一句,然后又想了想,三驾马车的案卷在分局已经仔仔细细审核过几次,索引和内容完全吻合。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我满腹狐疑,等待他的问题。
“李局,你上午交给我的案卷我签收后原封未动,刚才阅卷时发现里面少了几份材料,我来回找了几遍,肯定没有,肯定少了!”
“什么?少了哪些材料?”听他镇定的语气,我瞬间有了不祥的预感。
“少了三份材料,你记一下,一份顾雪生签字的成衣出仓单原件,还有巫红芝的第三次询问笔录,巫红建的第三次询问笔录,总计少了十一页纸。”
少了十一页?我想起来了,那份出仓单是红色的,在案卷里非常显眼,每次拿起案卷都明明看见在里面,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些都是我亲手装订在里面的,怎么可能?怎么别的不少,就单单少了这几张纸?”我急于辩解,声音变得很大,连开车也无法集中精力,只能让车速慢了下来,晃晃悠悠沿着边道滑行。
“我看了一下你们分局的侦查总结,这几份材料对顾雪生不利。”李宏停顿了一下,然后关切地问道:“李局,先不急,你回忆一下案卷有没有离开过你?”
“没有,一直在我包里放着。”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是一个没头脑的人,我知道这些材料的重要性,尤其是那份出仓单,涉及到顾雪生罪与非罪的界定,我每次都非常留意,怎么可能遗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听见李宏平稳地说道:“李局,我也相信不会丢,你再查查是不是夹在别处了?还有,你现在在哪里?”
“从上海回江圩的路上。”
我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一片,就顺手打开了车灯。
“去上海了?好吧,那你回分局再找找。明天上班我去见你,就这样,挂了。”
“明早我在分局等你。”
电话挂了。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单单就少了这几份材料?卷宗是我亲手整理的呀!我一直放在包里随身带着,要丢就会整个丢掉,没有理由就少几张纸啊!
突然,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的包!昨天上午我把包放在长海叔的房间里,一直没去注意!后来去江圩帮长海叔缴费,回去后才把包锁进大衣柜,直到昨晚上长海叔帮我把包送到分局,整整一个白天,装着卷宗的公文包不在身边!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
长海叔有大衣柜的钥匙!难道长海叔翻看了包里的材料,然后又抽走了单据和笔录?简直难以置信!
天空突然变得死黑,我心烦意乱,几乎停下了车子,仿佛前方出现了悬崖峭壁,已经寸步难行。
转过头,目光如箭,射向长海叔。
或许被我激动的对话吵醒了,长海叔动了动身子,抬起手揉了揉眼眶,睁开眼看见车外黑漆漆一片,懒懒地开口问我:“宝啊,到哪里了?”
我没有觉得一丝亲昵,反而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