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手机一直很安静,安静得数度怀疑电板是否已经在不经意间松脱。几番检查后发现状态良好,这就更增添了一丝不寻常。
下午长海叔说过他在市场买海鱼请我晚饭,虽听说人声鼎沸场面拥挤,不过凭他本事想必手到擒来,应该不算难事。可现在天色几乎断暗,长海叔竟然音信全无!是烹制麻烦杀洗煎煮束缚了手脚,还是偶尔散心左右窜门忘记了时辰?习惯了开饭前的三请四邀,突然没了长海叔的声音,感觉滋味很怪。想主动问个究竟,又觉兴许长海叔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毕竟已经在一起连续吃了几顿饭了,刚才信口相邀,不必过于较真。
如果是长海叔真的说过就忘,等再晚一点的时候,给他去个电话腌臜他几句,看他怎么作答。
还有家里的老爸老妈。下午一番谈话不欢而散,而且我执拗地不再接听电话,这种破天荒的举动肯定激怒了老妈,老妈应该不会轻易收兵。她做领导的时间太久了,习惯于别人接受她的点拨,尤其是她引以为傲的长子,更被视为根正苗红的典范,怎么可以沾染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对长辈口吐狂言?此时家里一定气氛肃穆,大家围坐一起商讨对策,或许老爸正在自我反省平日对我的疏于管束,抑或老妈早已严阵以待,等会就有枪林弹雨呼啸着袭来。
反正今晚绝不回家,就算和黄茵茵把咖啡馆的凳子坐穿,我也要赶回江圩。可是,这个性格乖张的小女生,今晚躲躲闪闪地主动约我,到底为了何事?
百思不得其解。
找到印象咖啡的时候,满街已是霓虹灯闪耀,只是“印”字不亮,只有“象咖啡”三个奇怪的词组,看似一个瘸子,孤零零地吊在楼顶的裙墙上。
黄茵茵坐在最角落的一个卡座里,双手捂着杯子,盯着眼前深紫色的桌布,定坐不动,宛如一尊泥塑。今晚的衣服乏善可陈,粗略看见一件半新的大翻领骆驼绒外套,里面就是深褐色半高领绒线毛衣,像极了一位刚找到工作而还没领到薪水,只能聊作打扮的女大学生。
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就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沙发很旧,渐失弹性,布衣粗陋,扶手上有显而易见的污垢,像是当做餐巾纸擦过很多手指头。我凝神看了看,决定不去触碰。
“坐着没关系,这里离我家近,不想走远去新开张的那些店,太吵,烦人。”见我对于老旧的装修不太满意,黄茵茵低声解释了一句。
“没事没事,我们乡下人满裤腿都是泥,没啥要求的哦!”我打趣说道,随即夸张地大笑。
黄茵茵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我只能尴尬地收声。
长相肥硕的女服务员走上前来,递上餐牌,我扬了扬额头,征询地问道:“想吃些什么?牛排?还是饭盒?”
“不要,就一杯柠檬水,热的。”黄茵茵爱理不理地说。
“你晚饭吃了么?”我奇怪地问。
“没有,不饿,不想吃。”还是目无表情的一句回答。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些女孩子真难伺候,与其陪着挨饿不如自己先饱。我毫不客气地点了份丁骨牛排,配黑胡椒汁,面包是法式蒜蓉薄片。出于同情,另加了份核桃布丁,这是女孩子很难拒绝的美味,黄茵茵肯定会半推半就地吃下半块,填填饥肠辘辘的肚子。
“牛排要几分熟?”服务员粗短的手指握着一支出水不畅的圆珠笔,声音很响地问我。
“六分到七分之间,稍微带一点点血水的样子。”我卖弄地吩咐说,偷偷观察黄茵茵的反应。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那就七分喽!”不由分说,服务员抢过菜单转身就走。
我抬起头,落落大方地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难以捉摸的人。
黄茵茵继续保持静坐的姿势,这次是盯着台布上的一处烟洞,仿佛在琢磨采取什么方式去缝补,又像一个睁着眼睛而睡着了的人。
我灵机一动,用手掌在她眼前挥了两下,动作发噱以检测她有没有反应。
“干嘛?”黄茵茵猛地瞪了我一眼。
刚才是伪装的。这才符合她的个性。
“看你还在不在出气,嘿嘿!”我逗趣地说道。
“你还笑得出来!看你这素质!”黄茵茵看来有点恼气,说完,还侧了侧身子,似乎刻意要和我保持距离。
瞬间从石像变成了怨妇,我盯着她那绯红的脸蛋,无言以对。
觉得兴趣索然。我看了看窗外,梧桐秋叶落尽,街上车水马龙。好吧,你不说话,我也不想开头。吃完牛排就走,留下你一人继续冥思,我可不愿奉陪。
继续对坐,继续噤声。我无聊地玩弄着桌上的小蜡烛,想把它点上,又觉得没必要,今晚没有什么情调。
终于,在清了清嗓子之后,第一个问题从黄茵茵嘴里蹦出:“今晚约你出来,是想听听你的实话,我没别的意思。”
“听听我的实话?什么实话非要到这里来讲?”我不解地问道,觉得有点压抑,又加上了一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会有别的意思。”黄茵茵快人快语的本性露了出来,转眼就接上了话头。
“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服气地辩驳说。
“我哪有什么意思?我还能有什么意思?”黄茵茵令人吃惊地快速抢白说。
我不再说话,转而看着桌上那朵塑料玫瑰。花瓣很红,很逼真,就是杆上的假刺太多,密密麻麻,看着不舒服。
觉得自己好失败。今天都过了什么日子?清早被顾红菱撒泼,上午被李宏暗责,中午和父母对劲,下午被严局训诫,晚上还要和你来斗嘴!我能有什么意思?是你约我来咖啡店的!早知如此我就去长海叔家里好了,不管海鲜有没有买到,就是半块咸肉也比这里的牛排好吃,满屋子热气腾腾,还有他乐呵呵的笑声,哪里用得着左一个“意思”右一个“意思”争个不停?这些人都怎么了?想把我分着吃了?我都犯了什么错误,值得你们如此围攻?
对了,长海叔到底在干嘛,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电话?我掏出手机,随意按了一个按钮,蓝色的屏幕闪亮,信号很强。等下还是主动打他电话吧,否则会得强迫症的。我胡乱说服自己。
看看眼前这种场景,火药味十足,真想站起身一走了之。不过黄茵茵确实上了心火,正绞着手指乱了方寸,心一软还是陪着坐一会儿罢。才过一分钟光景,就听见震耳的楼梯声响起,那体态滚圆的服务员托着滚烫的铁盘向我直奔而来。
摆好刀叉,拿起白色的口布挡在胸前,看着铁板上还“滋滋”煎着的油沫子纷飞的牛排,突然感觉好饿好饿。心一横想道:好吧,你自个儿辟谷去吧,我可忍不住先下口了。
“那我先吃了?”还是懂得必要的礼仪,在咬第一口之前,我忍不住最后询问了一次。
“你吃吧,我吃不下。”照例是干巴巴的回答。
“吃不下?那你来咖啡店干嘛?”
“想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我洗耳恭听。”
说完,我先试了浅浅的一口,口感适中,只是淡了,发觉黑胡椒还在酒樽里,就一股脑儿浇在上面。
“我问你,那个乡下人到底是谁?”
“乡下人?什么乡下人?你指哪一个?”
“你心里清楚,还问。”
“什么清楚不清楚的,你说明白点。”
“就是叫李长海的!”
长海叔!我心底一颤,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噢,是我的表叔,乡下的亲戚。怎么,你认识他?”
突然感觉来者不善,我有点不敢抬头。
“表叔?哪里是表叔?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你的吗?”
我心跳加速,嘴上却没有示弱:“怎么说的?”
“哼!”黄茵茵鼻子出气,把头一扭。
“你听见别人在瞎说什么?”
我想声色俱厉地责问,却提不足底气。忽然有点不愿听见答案,就低下头尝试咬第二口。
“哼!说你们抱在一起亲嘴!”
一阵钻心的疼痛。嘴唇碰到了滚烫的铁盘。我怵然收口,胃里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