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童年回忆

  年已老矣，无所作为。后来“误入歧途”，进了“考古”场地，经过一番发掘，才发现自己也“古”了。于是也就有了这些已经古了的回忆。我想把这些回忆写出来，又没有许多“古友”所具备的那种文采，但水满则溢。堵又堵不住，于是只好和流水账那样往外流了。

  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些流水账该在什么地方贴出来。那就先在这个地盘上亮亮相吧。如果还有人喜欢，那我就继续“流”，如果不喜欢，就让它流入大海吧。

  一小凌

  我从小就喜欢男孩子。我最早的小伙伴叫小凌。我没有和女孩子一起玩过的经历。不知道这是不是透露出我最初的“同性情结”

  小凌家和我家挨着门儿，但从我家要到他家却要从我家大门口走过一条十几米的甬道，下7、8步台阶，再左转行走7、8米才能进到他家的大门。但他家的地面比我家大门口地面矮，住房后墙上有一扇高窗，窗子就对着3号的大门，我要站在窗外，头顶就和他家屋檐一样平了。我常常只要对着这扇窗子喊一声：“小凌！”他就跑出来和我一起玩。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上学，同年级而不同班。小凌个子比我矮大半个头，但比我胖，有着一张国字型的方脸。平时我们除了睡觉、上学，我俩几乎形影不离，有时吃饭都在一起，不是他在我家吃，就是我在他家吃。他妈开玩笑说：“你俩住到一块算了。你也给我当儿吧！”

  我俩最常去玩的地方是葡萄山。葡萄山是酿酒公司的原料基地，整个山坡就是一座大葡萄园。在漫漫的山坡上，种植着一排排的葡萄树，树并不高，用两根一人高的木桩一端捆绑在一起，下端分开撑在地上，形成一个人字形桩，用铁丝将木桩连成一排，两边的葡萄树顺着木桩生长，形成一道尖顶甬道。两排葡萄架之间是只能通过一人的小路。每年8月份，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绿的、紫的葡萄，像串串珍珠玛瑙挂在甬道里，非常诱人。

  葡萄园没有围墙，周围就用铁蒺藜围起来，里面栽植着灌木，形成绿色篱笆。葡萄未成熟的季节，几乎没有人管理。在靠马路的最东段，篱笆墙被人们掏成一个一个小洞，夏天我和小凌常常带他养的着小狗和我养的小奶羊钻过小洞进到园里去。那里真是另一片天地，我们身材比葡萄树矮，看不到远处，我把羊拴在一棵树干上，然后我们沿着树间小路无目的地跑着，叫着，欢笑着，从尖顶甬道里钻来钻去，捉迷藏。小狗儿也跟着我们前跑后跳。甬道里葡萄枝上垂着一串串翠绿的葡萄。地面很潮湿，夏季里常会有些小动物出没。有一次，小狗儿突然对着什么“呜！汪！”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只见小狗儿面前有一只甜瓜大小的刺猬蜷缩在那里，小狗儿用前爪不断地拨弄它。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刺猬，胆子小，不敢去捉它。小凌胆子大，忙找来几片大的树叶和一根藤条，他用树叶盖在刺猬身上，包起刺猬，用藤条捆起来，系上一个扣儿，就提起来了。到了葡萄熟了的时候，看园人看得就紧了，篱笆洞也被堵死了，就难进去了。

  我们的家离海水浴场只有一公里多，夏天，除了葡萄园，我们几乎天天泡在海水浴场里，只要晴天，我们就相约去“洗海澡”或是“赶海”。

  一天，早晨天气晴朗，一大早就感到热气逼人，知了早就聒噪起来。不到十点钟，我们就准备去洗海澡了，小狗儿坐在大门口，看见我们俩要走，好像知道我们要去海水浴场似的，抬腿就跑到前面去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海水浴场，那里沙滩上、水里已经有许多人了。几乎没有风，海面非常平静，远处的浪也不起花。低平的浪头向岸边缓缓推进，逐渐变成细小的波纹，一伸一伸地舔着沙滩，发出“唦，唦的声音。那年代，浴场里没有更衣室，所谓的浴场就是一片自然的细细的金沙滩。我们在干沙滩上脱下衣服（其实我们就穿了一条小短裤儿），把鞋放在上面，再压上一块石头，就跑进水里。我下到齐腰深处，就不敢再往里走了，小连非要拉着我往深处去，其实我知道，他的游泳水平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的泳姿都和小狗儿一样的“狗扒”式，只不过他一气能游四五十米，我只能游二三十米而已。但是他硬拉我，我便随他向里游去，小狗儿这次不跟我们了，它反而游回岸边，坐在我们的衣服处，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跟在小凌后面，游着，游着，我想站起来。但海水已淹没了我的头，我的脚还没有踩着海底。我一下子心慌起来，挣扎着要往回游，突然右腿又抽筋了，正在我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一双大手把我托起来。我露出水面，睁眼一看，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托着我。那时，我并不懂什么帅不帅，只觉得那人看去好亲切。我不由的就趴到了那人的怀里。心还扑通扑通地挑个不停。小凌往前游了一会儿，回头看不见我了，喊了几声不见回音，才急忙游回来，这时我已经被人托起来了。小伙子把我带到浅水滩，笑着说：“小孩子要小心，不要往深处去。”他见我没什么大事儿，又有同伴，安慰了几句就又下水了。

  我这时心有余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向人家道谢。小凌虽比我小一岁，却像个哥哥似的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自责说：“都怨我， 都怨我，啊！别怪我啊！”小狗儿老远看见我们，跑到我们面前，扑到我身上，我和小凌拉着手慢慢地走向岸边，在沙滩上坐下，互相搂抱着，脸贴在一起，我此时仿佛才换过气来，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回家不要说啊！”我对小连说。“不说，不说。拉钩。”他伸出右手小手指，我们两个小手指钩在一起，久久没有放开。小狗儿好像知道出了什么事，乖乖地坐在一旁不出声，只是瞪着眼睛看我们。

  我们躺在沙滩上，小凌捧起沙子撒在我身上，我用沙子埋住他的脚。不一会儿，我身上已盖满沙子，小狗儿又玩儿去了。我们在沙滩上玩儿了很长时间，又恢复了原先的欢乐，跑回海水里闹起来，小狗儿不知从那里跑出来，也在水里欢跳，弄得浑身是水。潮头轻轻地在沙滩上冲上来退下去，我们漫步在潮水退去的沙滩上，一些“海怪”（寄居蟹）在沙滩上爬来爬去，大的小的、尖的圆的，我们把脚边的“海怪”踢到水里去，它们把身子缩回螺壳儿里，过一会感到没有危险了，又伸出退来到处爬。我们一直玩儿到下午五点多，穿上衣服回家。

  我和小凌之间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但每次不过一小时，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有一次我们俩闹翻了，竟两三天没有说话。

  我们俩经常下象棋，自然，水平相当，仅达到不会走错路而已。有一天，天气阴暗，我们不愿意到别出去，就在我家里下棋。连下十几盘，各有胜负，彼此欢悦，没有争执。在下到最后一盘时，天逐渐暗了下来。我走了一只“炮”说：“将军！”他一下子着急了：“唉！你怎么走我的‘炮’来将我。”我也急了：“怎么是你的炮？输不起就别下！别耍赖！”他更急了：“谁耍赖了！谁耍赖了！这个炮就是我的吗！你怎么老走错了棋呢？”我一听，有点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来：“我什么时候走错了棋？你不愿下就走，别在这儿耍赖！”他一气之下撒下棋盘走了。事后，姐说我：你就是走了小凌的棋了，别犟了。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常把对方的棋子当成自己的，后来上中学查体时，我才知道我是红绿色弱，对浅红浅绿分辨不清。那副棋子的颜色特别浅，在阴暗的光线下，我更分不清了。但当时我怎么能服气。就这样，我俩翻了脸。此后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见了面低头而过，在门口再也听不到我们的欢笑声，看不到我俩打闹的身影了。大人们看到了也不以为然。

  吵过后，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虽然闹翻了，可我老想着他。头一天吃完晚饭，很习惯地向他家走去，快到他家后窗才想起来我们吵了架，就又憋气地走回来，一个人也玩儿不起来，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我坐在我们两家大门之间的影壁墙前，一个人下着五子棋，其实我是憋不住了相见到他。一会儿，他挑着水桶出来了，他要去挑水。我直直盯着他，他见我坐在那儿，两眼也直盯着我，脸上一副特别的表情。因他只顾看我，一不小心，脚踩空了，身子歪了一下，就坐到台阶上了，用手捂住脚脖子，我一看，慌忙跑过去，坐在他旁边帮他按摩脚。他此时却顺势抱住我，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也抱住他哭。我们都在发泄这两天来的怨屈、悔恨、思念的复杂情绪。我抹抹他的眼泪：“小凌，我不好，你打我吧。”他抹抹我的眼泪，连声说：“不，不！你打我吧，打我吧。”我们俩，他打我一下，我打他一下，两双泪眼相对，慢慢笑了出来。就这样我们又和好如初了。

  在得知我家要迁走的消息后，小凌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也非常难过。临走的前一天，我们俩并肩坐在大门口，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还能见吗？”他问。我说：“不知道”。“还回来吗？”“回来。”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肯定的回答。“你长大了也到**来吧。”“去不了。”他低着头，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于是又沉默起来。

  我家搬家那天一大早，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们也早起来了，妈把不能带走的家具和不需要的杂物前几天就卖了。现在我们一趟一趟往车上搬东西，小凌一家，邻居家也都来帮忙。大约一小时，行李装好了，我们互相告别。小凌突然抱住我，“噢！噢！“地哭起来，喊道：“还回来吗？还回来吗？”大人们也都唏嘘不已。我不能不上车了，小凌一边哭一边托着我爬上车。车启动了，开起来了，到了路口慢慢拐过弯去。小凌在车后追赶着，叫着，渐渐远了远了，小凌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他的喊声听不到了。我和小凌从此分开了，永远分开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可这一生我也没忘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