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在门口守着我,他追在我后面着急上火地说:“老高你别冲动!你别胡来啊你,我跟你说,你先到省军区报到去,认识了副政委攀上关系,再求他帮忙,啥话不好说?别急在这一时,不管用!”
这法子我想过,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是后来的我,再过几年的我,我会选择沉住气,到省军区的首长身边去,慢慢混下关系和人脉,利用和首长的关系把杨东辉调回来。可是那个年纪的我,满腔的血气和意气,还不能成熟长远地考虑问题。取得首长的信任和亲近,再向首长请求,要多久?几个月,半年,甚至更长?何况这事没个准,如果首长不帮这个忙怎么办?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一想到在别人喝酒吃肉热热闹闹过年的时候,他独自冷冷清清地在荒郊野岭,连一口热饺子也吃不上,我就难以忍受。我要去陪他,怎么都好,天大的事,我跟他一起扛,再荒的地方,我陪他吞糠咽菜。
我走向停在机关楼下的一辆军车,来时我就看到了,看车牌号是首长的车,级别不低。我大步走向那辆车,白洋大喊“老高你干啥!”他话音没落,哗啦一声,我抄起把凳子把车窗玻璃砸碎了!
周围全惊呆了,楼门口值哨的哨兵吹起了尖厉的哨子,一群人从楼里冲出来抓住我,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后摁住,一个干部脸都青了,怒火冲天地对我咆哮:“你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车?造反了你?!把他抓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白洋也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呆站着,他们扭送着我就要把我抓走,有个人喊了声“等等!”楼里走出几个人,军官们簇拥着一个白发首长,那首长走到我面前说:“先放开他。”他们把我放开了,我看到了首长肩上的将星,是个军长!他仔细端详着我:“我记得你,你是上次护旗的那个兵娃娃,是不是?”
我也认出来了,他就是阅兵结束后跟我说话的那个将军,没想到他还认得我,我立正向他敬礼:“是,首长好!”
他点点头,问我:“你为什么要砸我的车?”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位首长,更没想到砸的是他的车,早知道是他的车我不会动手的,我敬佩将军。我说:“对不起首长,我不是故意要砸您的车,我是……我是有原因的。”
“那好,我们找个地方,你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
旁边干部插话说:“司令员,您还没吃饭,分区已经准备好了,要不……”首长摆摆手:“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你们不用跟来,我跟战士单独谈谈。”
在会客厅里,我面对着首长,就我们俩坐在一起。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和一位将军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他还是一位司令员,是哪里的司令员呢?肯定不是我们军分区的司令,军分区司令我们都见过,那就是上级军区的了,是省军区,还是再上头的大军区?
首长看看我,笑了:“小鬼,刚才胆子很大嘛,我的车都敢砸,现在怎么不吭气了,刚才的气势都跑哪去了?”
我确实很紧张和忐忑,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我只是一个士兵。但眼前的形势容不得我犹豫,我说:“报告!首长,我把原因向您汇报。”
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首长,以及对处理结果的看法。首长一直很仔细地听,听完之后,他询问我的想法。我说,犯了纪律要处罚,这我明白,但我们排长是个训练尖子,带兵的尖子,这样的人让他去看仓库,我们想不通。要处分就一碗水端平,凭什么干部酒驾闯岗打战士只是警告,排长就要被记过还要调离,这个处理结果我不服。但我砸车不是为了泄愤,也不是为了跟首长告状,我知道首长也不能听我的一面之词,可既然首长问我,这事儿我得说清楚,是不是实话,首长可以去调查。
“所以你砸我的车,就是想被处分,也被调到仓库去?”将军不愧是将军,一眼就看穿了我。我默认,他说:“胡闹!”
我说:“首长,您别生气,我知道犯了大错,可这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连累排长一个人担,请首长下命令给我处分,把我也调过去,我会好好反省的。”
首长没理我,他坐到办公桌前,打了几个电话,在电话里核实我说的情况。他只是听,并不发表意见,仔细听取了汇报后,就放下了电话。
然后首长开始批评我的行为,他批评得很严厉,刚才他还像个平易近人的老爷子,让我掏出不少心里话,可现在他真的成了一个将军,威严、刚硬,可说的话又不像那些机关里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领导,句句都说在情理上,说得我很羞愧,可奇怪的是,他的批评我都听得进去,因为就像是个亲近的长辈在教导自家孩子,不仅不反感,还透着关爱,让我惭愧,自己的冲动和鲁莽,确实对不起这身军装的分量。
首长说完了,见我耷拉个脑袋,他说:“现在认不认识到错误了?”
我像个小学生似地说:“认识到了。”
他虎着脸:“那还要不要去仓库了?”
我低着脑袋执拗地说:“要去。”
首长没发怒,反而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这个兵娃娃,真是头倔驴!”
我说:“首长,恳求您,什么处分我都接受,让我去吧。”
首长问我:“你说的排长,就是阅兵时候的那个旗手,是不是他?”
我说:“是的!”
首长说:“你说他很出色,到底有多出色?”
我心中起了一线希望,刚要开口,首长摇摇手阻止了我:“你说了不算。”
他看看我说:“小家伙,实话告诉你,调他回来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年后在各省军区系统直属单位要组织一场技能比武,如果你这个排长真有你说得这么优秀,让他去露一手,要是能拿到好名次,给军区争了光,我算他将功补过,不仅撤销他的处分,还要表彰他!你说把他放在仓库是浪费,那就证明给我看看,怎么样,敢不敢去验验成色?”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激动地拔地而起,一下站了起来,敬礼的手都抖了:“谢谢首长!首长这……这可是您亲口说的,您可要说话算话!”
首长似笑非笑地说:“你先别急着谢我,这场比武全是尖子,你的排长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兴奋得绷成一门钢炮,吼声如雷:“报告首长!我有信心!只要首长给机会,排长一定能取得出色成绩,为军区争光,为首长添彩!!”
“哈哈!”首长豪爽地笑了,他指了指我:“现在嘴甜了,还砸不砸我的车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再也不敢了,首长我这就给您修车去。”
他说:“站住,你的处分还是要处分的,你砸了我的车,就这么算了?我看就按你说的办,把你派去守仓库吧。”
“啊?我……”我一下傻眼了,首长瞅着我的样突然哈哈大笑,我才明白他是逗我的,想不到这老爷子也会诳人,我忍不住说:“首长,您也太调皮了。”首长说:“你小子,没大没小。”他脸一板,严肃地说:“你这个错误很严重,处分轻了不够给你教训。”
我立正说:“首长,您处分我吧,我有思想准备。”我知道这个事件的严重性不是我在这跟首长套近乎就能抹去的,我也真心诚意接受这个处分,无论是记过还是记大过,我不后悔,是男人敢做就要敢承担。
我低着头听处分,听到首长说:“这样吧,你们分区驻地有个装备库,你去把所有枪械保养一遍,我回头派人来检查,一杆枪没擦亮,没校准,一颗子弹没码齐,我都要找你算账!记住,你一个人完成,不能找帮手!去吧!”
我还在等着听下文,居然没下文了,我傻呆呆地抬头:“就这样?”
首长说:“小鬼,你不要小看这个活,等你去了就知道了,累掉你一层皮!”
这一刻我忘记了这是个将军不是我家老爷子,我跳起来就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首长:“首长!您真是……贼好了!贼仗义了!首长万岁!!”我语无伦次!
首长显然受不了我的热情,被吓了一跳,要不是他是首长,我真想亲他一口!
后来的某一次接触,首长才告诉我,在战争年代,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他的老班长也曾经护着他跟别人打了一架,违反了纪律,受了处分。老班长打小鬼子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牺牲在华北战场上。首长到现在还珍藏着老班长留下的一件夹袄,那是老班长在牺牲的前夜,从身上脱下来给他披上的。那年,首长才17岁。
我后来常常想,一定是老天也在帮我,如果那天我碰到的不是栾司令员,后来那些事情就全部改写了。有时候,人的命运冥冥之中,早已被苍天安排。为此,我至今都深深地感激这位首长,尊敬他,感激他挽救了我的命运。
那之后不久,一毛三调走了,尽管是平调,据说走的时候有什么说法,这里也不提了。总之,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杨东辉的处理情况始终没有摆在明面上,但我们私下从连长那里得到证实,比武名单已经定了,杨东辉将调回警卫连,开年代表军区参加集训备战比武。最迟年前,就会回到连里。这一个多月值守仓库,等待保管员到位交接。
而我因为砸了将军的车,是彻底出名了,不出我所料,因为我这次劣迹,省军区的那位副政委果断撤销了勤务兵的调令,原话是:“简直无法无天!”这位副政委一定后悔看走了眼,对不起这位首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地在操场上连冲了三圈!
白洋说我走了狗屎运,他说那天他都吓死了,还以为我要被枪毙了,他狠狠箍着我的脑袋直擂我:“滚吧你,居然不滚了,快滚快滚!”
至于连长,连长从头到尾对这次砸车事件就给了我一句评语:“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一个个都不让老子省心!”可我看他走路那劲头,只怕心里还在夸我砸得好!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年的气息近了。
我站在杨东辉宿舍的门前,连空气里的寒意都让每个毛孔舒畅。
虽然现在无法联系上,但我知道命令已经传达到了他那里。他知不知道我不走了?他回来的那天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他现在咋样,吃得好不好,住得冷{言情小说网}{⒲⒲⒲.⁶⁹⁶⁹ⓧⓢ.⒞⒞}不冷?他有没有想起过我?
排长,排长……
我的心中满被思念占据,扳着指头数着日子过,每个夜晚,从床铺下拿出珍藏的那张阅兵的照片,摩挲着他的脸,才能入睡。
我想他,疯狂地想他……
司令员说的装备库离军分区有一段距离,我按他说的去保养枪械完成任务。这天活做完后我赶回分区,走迟了天黑了,我抄近路回去,路过一个巷子,遇上打劫的了,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在墙角,其中一个挥舞着刀,让那人把钱包交出来。
“嘿,嘿!”我走过去大喝:“干什么呢?”
那几个混混回头,看我就一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当兵的别多管闲事!滚!”
我指着那个拿刀的,厉声:“把刀子收起来,收起来!”
拿刀的被我的气势震慑住了,回过神后骂:“找死呢你!”他朝我直冲过来,他拿刀的姿势很可笑,就这架势也好意思出来混,我上去劈手就把刀夺了过来,那几个小子都愣了一下,互相打望两眼,都一溜烟跑了。妈的,太不专业了。
我看看那个被打劫的男的:“没事吧?”
他挺镇定,看起来并没被吓着。“谢谢啊!”他对我说。
“不客气,以后小心点。”我要走,他喊住我说:“哎,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救了我,我给你们单位送个表扬信啊。”
他走到路灯下,微笑着对我说,我才看清他长相,这人年纪不大,长得倒不错,挺帅。我说:“不用了,举手之劳。你还是自己小心点吧,那几个家伙也许还会杀个回马枪,注意点。”
我时间不多,匆匆赶回分区了,之后也没再想起这茬。
过了两天,连里新来了一个挂职锻炼的干部,两杠一星,少校。
全连集合欢迎这位少校,当少校一身军装地站在队伍面前敬礼时,我傻眼了:这不那天被抢的小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