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
那时候,我也就是五、六岁的光景
我的家住在上海市南市区(现在已合并进黄浦区)的一个贫民棚户区。
华灯初上,弄堂口传来了悠悠长长的叫卖声“五香——豆腐干——!
听到这诱人的吆喝,我们这些当时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会从各自的家门里冲了出来,跟在挑子后面,学着叫卖人的声音:
“五香——豆腐干——”、 “五香——豆腐干——”
跟出去好远、好远……
卖五香豆腐干的“小爷叔”(上海人对年轻长辈男子的称呼)是苏南人,三十来岁,瘦瘦的中等身材;白白净净,细眉细眼,脸上总是挂着菩萨般的笑容
我们这些小孩子,大多都是贫苦出身,袋袋里无没(没有)一分铜钿(钞票)。
听着小爷叔的叫卖声,闻着弥漫在夜气中的扑鼻的香味,我们的口水会淌得好长好长。
????每当这时,小爷叔就会停下挑子,从热气腾腾的铁锅内挟起两块豆腐干,把这两块豆腐干叠在一起放在砧板上,拿出一把小刀子,横一划,竖一划——两块豆腐干就成了八块。
????小爷叔拿出一把篾子,用一根篾子上扎上一小块豆腐干,依次递给我们这些早就垂馋已久的小馋猫——如果最后还多下来一块,小爷叔一定会多扎上一块递给我。
????他会笑咪咪地夸我说:“阿大,阿大(我在家里排行老大),眼乌子嘟嘟(眼睛大大),额角头(脑门)宽宽,官老爷有得做!”
???如果切下来的小豆腐干还有得多,小爷叔就会狡猾地对我们这些男小歪(孩)说:“来,把仔我摸摸看,看啥人格卵泡(JJ)大,我再把伊吃一块!”
通常,总会有几个小男孩冲到小爷叔面前,自己撤开两条腿(那时这般大的小男孩基本上都是穿开裆裤)说:“小爷叔,阿拉格卵泡大!”
???小爷叔就会伸出手,往站在面前的几个小男孩裆里依次摸上一把,还会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哟,侬格卵泡嘟(大)是嘟得来,好讨‘加嘴巴’(老婆)了哇!”
小爷叔这么一说,我们这帮小孩都会哄堂大笑,那个被笑话的小男孩会很不好意思地躲到树影下吃豆腐干——
好像卵泡大、讨老婆是很见不人的糗事!
而我呢,总会和几个女小囡飞快地逃到弄堂对面,远远地站着、看着,不让小爷叔摸!
小爷叔也不追过来。
????等其他小孩都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篾子穿好的小小豆腐干在一边慢慢地舔着、吮着、吃着时,他就向我招招手说:“阿大,过来,阿拉勿摸侬卵泡,侬也来吃豆腐干!”
我就慢慢地“牙发、牙发”(慢慢地蹭)牙过去。
小爷叔说话也算数,他并不摸我,只是摸摸我的大脑门,就从铁锅里挟出一块碎豆腐干,用篾子扎好递给我。
????我的童年的夏夜,就在这浓浓的五香豆腐干的香味中、小爷叔悠扬的“五香——豆腐干!”的叫卖声中、在舌尖上留着的回味无穷的五香豆腐干的滋味中,悄悄地溜过去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放暑假时,突然发现:浓浓的树影下,消失了小爷叔的修长的身影和甜糯的声音。
问大人,大人一个个好象忌讳很深、回答得躲躲闪闪。
总是说:“小囡家家,勿要晓得格!”
最后,还是问对门的老伯伯,他才告诉我:“小爷叔‘到提篮桥’(那时候,上海人常用地名来骂人。如骂人吃官司叫‘侬到提篮桥’——那里有个大监狱;死亡叫‘侬到西宝兴路’——那里有个大火葬场;自杀叫‘侬到黄浦江’——跳黄浦江!现在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上海人有时还会这样骂人——作为时下的新上海人,如果有人这样说:‘侬哪能勿到西宝兴路去’?你可别以为人家是请你去旅游呀!)了”!
后来,还有民警叔叔找过我和一些免费吃过小爷叔小小豆腐干的男孩子,问:“小爷叔有没有摸过你们的卵泡?”
我的回答是坚决的:“从来无没摸过!”
其他小男孩可能是吃过人家东西、要讲义气,也异口同声地说:“无没,从来无没摸过!”
只有一个被我们弄堂里的小孩都叫做“娘娘腔”的小男孩说:“小爷叔摸过我‘交关’(很多)趟!”
民警叔叔就把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谈了好久……
再后来,公安局<布告>出来了:
“XXX,男,……猥亵儿童罪……有期徒刑三年……”
当时,我不认识“猥亵”这两个字,问对门老伯伯。
老伯伯回答得也很含糊:“就是讲:伊(他)勿是好人格意思!”
腔”出卖了他。
当时,上海正放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面有个叛徒叫黄金标。
我们一帮小孩都不愿搭理“娘娘腔”,又瞧不起他,大家看到他就叫:
“‘娘娘腔’,黄金标!‘娘娘腔’,黄金标!”
小爷叔放出来时,我已经小学毕业了。
还是弄堂口,还是浓浓的树影下、诱人的五香豆腐干香味、甜糯的“五香——豆腐干——”的叫卖声。
许多小孩被家长硬劲管牢(拼命管住),不让他们出门、来到小爷叔担子旁边。
我不顾家里人的拦阻,寻声走上前去
小爷叔老了许多!头发落脱(掉)了,牙齿也落脱了,只有面孔上菩萨般的笑容无没落脱。
他见我走到面前,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
“阿大,是……是侬啊!长……长得价……价长大(这么高大)了!来……来,吃……吃五香豆腐干,勿……勿要铜钿!”
小爷叔抽了一根长长的篾子,从锅底扎了好几块汁水浓浓的整块的豆腐干递给我:
“阿大,侬吃,小爷叔不收侬铜钿!”
我接过豆腐干,把早在手心里捏得汗津津的一大把零钱塞到伊手里:
“小爷叔,格个是阿拉阿爷把我格压岁钱,统统把侬!阿拉一大帮‘男小歪’才(都)讲侬是好人!”
没等小爷叔回过神来,我已经溜进弄堂里厢(边)。
小爷叔一愣,先是喃喃自语:“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随即,他嚎淘大哭:“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悲怆的嚎声,在宁静的夜空里传得好远!好远……
随后的几天,又无没(没有)了小爷叔的踪影,听说是生病了。
我收到《市重点中学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对门老伯伯告诉我:
“小爷叔又‘进提篮桥’了”。
这一次,是狱里的一个老犯人揭发小爷叔:
在服刑期间,小爷叔鸡奸他——这是后来的公安局《布告》里这么说的
小爷叔被重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这一次,小爷叔没有活着出来
他身子骨本来就单薄,又悲观失望“勿肯吃牢饭”(绝食)。
在服刑的第三个年头,就病死在狱中
这是他的白发苍苍的老娘、从苏南乡下赶来给他收尸、哭着告诉左邻右居的。
附:我噙着泪水写出这篇文章。
仅以此文心祭小爷叔,他的噩耗是44年前的今天传出来的。
小爷叔听不懂普通话,就用上海话在这里说一下。
愿他的在天之灵能为今天的同志世界感到欣慰!
现在同志的环境、心境是宽松、幸福的!
同志们若是不加珍惜、整日里煮豆燃萁,那就是自毁长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