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顾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宣澜追到门口使劲拍了半天铁门,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只能一个人重新坐回床边。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书籍没有通讯工具没有窗户没有阳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在几个小时后摆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食物。
卫生间里有一个陶瓷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有新鲜而干净的水,这让他安心了一些,然而饥饿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并没有离开。
他不知道黎顾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不知道黎顾还会不会再回来,假如黎顾在战场上死了呢?假如……
假如他根本不打算回来呢?
宣澜不知道,他甚至无法准确地计算时间,他唯一的一块手表已经被黎顾带走了,他现在除了这身衣服还是自己的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人在只喝水不吃饭的情况下大约能支撑三到六个星期,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的,具体还要看个人的体质和所处的环境,以及个人的心理因素,宣澜并不觉得自己能坚持多久,诚如邵扬当年所言——他确实是个软骨头,更何况是处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封闭环境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被邵扬折磨的那段日子,邵扬派他那个叫苏城的秘书将他关在别墅下边的一间暗室里,也不动刑,只是吊起来,每天给点水喝,然而那时候他的身边是有人看着他的,他虽然知道那帮人不是好人,可也明白他们不会让自己轻易死了。
可是现在呢?
他盯着角落里那盏幽微的小灯,似乎将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在了那上面,倚着墙壁一言不发,毕竟他也没有人可以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第二次等到了黎顾,这次黎顾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果忽视他脸上那道疤痕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了。
宣澜连抬眼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维持着这个坐姿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黎顾看见他这幅模样心里微微一动,坐到他身边去,说:“你考虑好了吗?”
宣澜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简洁明了地说:“我饿。”
他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生怕多耗费他半分力气似的。
ẁẃẃ.⁹⁹₆⁹ẍṩ.ḉṍṃ 黎顾道:“你考虑好了,我就给你东西吃。”他拿出一小盒饼干,在宣澜眼前挥了挥。
宣澜不知道他曾经认识的那个黎顾怎么会恶劣到了这个地步,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考虑好了。”
黎顾显然不信,问:“考虑的结果呢?”
“你先给我吃的,我再告诉你。”
然而黎顾并不会上这样的当:“你告诉我结果我就给你。”
宣澜有些气结,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从来都不是黎顾的对手,更何况是现在这种不知道饿了多少天的状态,他想了一想,对黎顾说:“我考虑好了,我爱你,我们去拉斯维加斯结婚吧。”
“……”
黎顾被他梗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一定要这样吗?”
宣澜挑了挑眉,颇有些不在意:“你喜欢的话荷兰也可以,我不是很在意去哪里——”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黎顾又重新从床上拽了起来:“你就这么想气死我?你——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的?”
宣澜一时间有些沉默,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妥当,于是看着黎顾微微笑了一笑,道:“抱歉,开个玩笑。”
黎顾却并没有松开他的衣领,反而越凑越近,直接将他逼到了床边的墙角。他凑近宣澜的耳边对他小声说:“你知道吗?我父亲昨天第一次主动联络我,他知道我在加黎萨,你猜他联络我干什么?”
宣澜没出声,只是盯着黎顾的眼睛,他整个人在这几天内迅速地瘦了下去,唯独一双眼睛还是透亮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仿佛永远含着脉脉深情,笑起来的时候是三春光景,繁花似锦,不笑的时候带着蒙蒙的雾气,像一汪雨后的深潭。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黎顾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寸,似乎想离这双眼睛远一点。
“他来问我能不能帮忙找一个人,无论死活都可以,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猜他要找谁?”
“黎顾。”宣澜终于开口打断了他,“你这样有意思吗?你不就是想看我有什么反应吗?你想看到我怎么样你才会开心呢?”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满意啊……”他轻轻地将黎顾的手移开,倒在了床上,眼神游移不定,像是注视着身边某个虚无的小点,“我就算是曾经对不起你……到现在为止也应该受够了惩罚吧。”
“不够。”黎顾强硬地挤了过来,“你要一直陪着我……我喜欢你,你也必须喜欢我。”
下一秒他已经不容拒绝地吻上了宣澜的唇,宣澜没有反抗,只是并不回应,他的眼睛没有落在黎顾的脸上,只是睁着,空洞洞的,像是没了灵魂似的,黎顾本来也是一时兴起才忽然亲他的,没想到渐渐食髓知味,一双手逐渐往下探去,想解开他的领口,解到第三个扣子时宣澜才摁住他的手:“别这样。”
他这个态度不像是义正言辞的拒绝,反而有如调情似的欲迎还拒,黎顾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冷笑着打开了他的手:“少跟我来这一套。”
宣澜叹了口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沉默,他的视线开始落在黎顾的身上,有如怜悯,黎顾被他这种眼神骤然间刺痛了,他一把捏住宣澜的下巴,逼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可怜我吗?”
宣澜从来都不知道黎顾是这么难伺候的人,这十年的戎马生涯似乎已经将他由内而外地彻底改变了,然而前几天他们在办公室相见的时候黎顾还是那副他熟悉的模样,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他一直是这样——
他是世家的少爷不假,可是从小也多疑而自卑,从来没得到过父母的关爱,没有人真心地喜欢他,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肯对他好的人,结果那个人却只是彻头彻尾地在利用他,也并不是真心地爱他,他能怎么样呢?他就算拿枪抵住那个人的太阳穴,也不能逼他爱他。
他就算拿着枪,也是敏感自卑的。是了,他还是顾忌自己的容貌的,没有人能忽视那半张丑陋的脸,黎顾自己也不例外,从童年到少年时期他遭受过多少的嘲讽或者同情只有他自己清楚,已经在他整个人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严重地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乃至性格。
他在宣澜清澈的瞳孔深处看到了自己此刻扭曲而狰狞的状态,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宣澜的模样依然是漂亮的,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几乎失去了他前半生所拥有的一切,他的学历、经历、财产,乃至他这个人本身的存在都已经被抹杀了……他一无所有,剩下的也就只有这张脸了。他瘦了一些,五官轮廓反而更加清晰,他在阴暗的地下犹如绢不生尘似的苍白,眉眼依旧动人,他的睫毛很长,他不再注视黎顾,只是垂下了眼帘,像是蝴蝶收拢了翅膀,栖息在黎顾的眼前,眉毛与睫毛同色,几乎带了几分秾艳的意思,他的额头上有一点汗水,鬓发有几丝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对比更加鲜明起来。当他一旦睁开眼,又会是另一幅光景了。
黎顾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他只觉得难过,没了任何兴致,他伏在宣澜的身边,像是一只失去了力气的野狼搂住他的同伴,他的手隔着衬衫,搭在宣澜的腰间,他能感觉到宣澜呼吸间身体的起伏,这个事实让他安心了不少,宣澜背对着他,对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只当他是不存在似的。
“我是不是太难看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没有别人的暗室里却是连掉根针都能听清楚的,因此他能肯定宣澜听到了,只是宣澜依旧没有出声,他一味地沉默着,黎顾像是等待审判似的离他远了一些。
他以为宣澜再也不会开口了,他想站起身来离开了,这时宣澜却忽然转过身来,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黎顾,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你的父亲也不爱你,你还长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爱你,对不对?”
“那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听了能好受一些。我上初中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和迟疑,毕竟要自己亲手揭开尘封已久的伤疤并不容易,“我那时候大概十四五岁吧,我也记不太清了。我是从小被我养父母从孤儿院抱回来的,你知道吧?”
黎顾点了点头,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我养父母从小对我也就像普通人家孩子一样,当然我并没有在普通人家生活过,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怎么过的,我养母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我从小就照顾她,做些家务什么的,我很喜欢她,想着她身体不好,能让她高兴一些就好,她看起来也挺喜欢我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宣澜顿了顿,垂下了眼帘,他说得很含蓄,但黎顾还是能听懂,“我养父进了我的房间。他平常很严肃,我跟他交流不多,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来找我——”
少年时期的噩梦仿佛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去回忆,却又不得不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几天从头看了下我以前写的,我感觉黎顾以前还是挺好的一个人啊,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