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监狱长突发奇想要来视察文艺晚会的筹备情况。这在他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日程安排,但对下面的人来说却隆重得不行。一整天我和老祁都在郑科长的催促下,忙乱着节目排序、相关设备调试,想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制定补救措施。老祁一着急就吹胡子瞪眼骂犯人,搞得犯人们大气不敢出,气氛非常紧张。齐林小声跟我嘀咕,慌什么慌,又不是总书记来?我没办法和他解释官场这种虚张声势、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的必要,只好笑笑说看不惯站一边去。
毕竟在办公室待了两三年,对于一般性的接待算有经验,看老祁焦头烂额的模样,干脆劝他早点回家,心想省得在这儿帮倒忙。
直到下班后很久,所有需要准备的东西才基本就绪。天气很热,折腾来折腾去身上出了一身汗,我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对着风扇敞开扣子。
门被吱地推开,忙遮住衣襟转身,见是贺明,朝他苦笑地摇摇头。
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看我正一颗一颗扣扣子,眯着眼坏坏地问:“还怕我看啊?”
一句话就把刚才所有烦热驱散得无影无踪。我起身往桌子前走,趁他不注意,用力拍拍他的屁股,“没个正形!”他便夸张地跳到一边。
“你……要回家啊?”见我往抽屉里划拉桌上散落的纸笔,贺明忽然直直地望向我,双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有些期待有些忙乱的样子。
心猛地晃悠了一下,象失重般悬挂在半空。
“是啊,有些晚了,估计……得打车才行。”我低头自言自语道。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浩淼的蓝正随着霞光的散去化成无边的黑,每一个夜晚的来临都是如此,为什么今天看起来,那蓝与黑的交接却似乎有一种莫测的神秘?是风动是树动,还是我们的心在模模糊糊中,在对一个目标的向往中动了?
“那就……别走了吧,挺费事的。”他站在原地,抬起胳膊伸了伸,又犹豫地垂下不停地拍打着裤腿。
我知道很多离家远的干部值班后有留在监区休息的习惯,监狱在解决不了住宿条件的情况下,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复强调安全的重要,暗示大家安排值班的犯人做好警卫。不过,一个多月来我还没有彻夜留在监区里,莫非今天就是水到渠成,就是柳暗花明,就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切还需要借口吗?
看到他有点期盼的样子,我反而升起和他恶作剧的兴致,故意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把开关抽屉的声音弄得“呯呯”山响。
“不费事,外面的返程的多的是。”
“哦”,余光瞥见他刚刚露出笑意的脸刹那僵硬起来,失望写在眉宇。
我装作平静地继续往下演,“毅然决然”地抬腿往门口走。贺明讪讪地跟在后面,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那种巨大的落寞感沿着指尖传到心里。
“也是,家里有人等着,他们不放心。”隐约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
被人在意居然是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一股溪水般涓涓穿过四肢,麻麻的,痒痒的,熏得人几欲醉倒。我再也不忍心看他难过,忽地转过身,“没人不放心我,我不-回-啦。”然后,哈哈笑出了声。
贺明恍悟般佯装抬手,落在半空也嘿嘿乐了。
“给你去弄点好吃的吧?这么晚了,饿不饿?”笑过,贺明有些心疼地看着我。
“这里头能有什么,不就是方便面?”我打趣道。其实,和他在一起,喝西北风都会饱。
“别小看我啊,伙食队前些天来咱这儿找话筒办卡拉OK,我又捎带着拿了点其它东西做人情,他们高兴着咧,让我随时去改善。你等着啊!”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出去,我在后面哎了半天没叫住。
没过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急急地脚步声,听见值班犯在问:“指导员没吃饭啊?”
“嗯,你回吧,我看着就行,有事叫你。”贺明低低的声音,话音未落,他推门进来,反手咚地把门碰上。
我没想到能从监狱伙食队能搞来这么丰富的食物,花生米、火腿肠、猪肝,最夸张的是那袋令人垂涎欲滴的西红柿,还真的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我根本不怀疑贺明在这方面所具备的能力,如果让我俩换换位,估计他能马上飞黄腾达,而我则只能在最底层挣扎。可一想到去伙食队那种牛气冲天的地方,不定他得陪多少笑脸,说多少好话,心里就非常不舍。
静静地坐在桌前看贺明忙前忙后地摆放着食物,不时喜悦地看看我,我眼里竟“不合时宜”地模糊起来。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左右看了(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看,有些沮丧地说:“不让喝酒哦……真想和你碰一杯。”
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水珠,扑簌簌地滑落,顺着脸颊流进嘴角,没抬头没眨眼没说话,西红柿的甜酸中就有了几分咸涩。
他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自顾自说:“哎,等我出去,得赶紧找个事儿干,咱们以后住到市里,早晨你上班,我去干活,晚上一块象这样吃饭,好不好?”
一滴眼泪嘀嗒落在塑料袋里,我赶忙伸手抹了把脸。
“怎么了?”贺明伸过头从下面张望,我扭过脸,伸手推开他的脑袋。
“没有没有”泪里含着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嘻嘻”,贺明憨憨地冲我乐乐,伸手夹起一块西红柿,喂到我嘴里,含着笑意看我缓缓地咀嚼。
吃过饭已经接近十点,贺明又张罗着给我拿枕头、毛巾被,放到值班室的床上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你就对付着盖吧。”
窗外漆黑一片,各个监区都已点名封号,整个大院十分安静,偶有几个巡逻队员在广场喊些什么,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坐在床边我没说话,那些期盼的场景真的会一一发生吗?
“我再给你倒杯水。”贺明也努力不让自己无事可做,不停地左右打转,否则一停下来,我们是不是就该互道晚安?
终于,该做的都做完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嚅嚅地说:“那……那我回了?呃,不是,今天晚上我值班,替你守着,有事你喊我。”
真舍不得让他走啊!可我能说什么?在我潜意识里,那毕竟是一条底线,或许关乎道德,关乎品性,关乎不可逾越的序俗。
他帮我熄灭灯,关上门,咚地一声反锁住。心里象被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出乎意料地推门进来,冲我做一个无比可爱的鬼脸。
夜色如水。
我们仅有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仿佛静下心来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谁也没有胆量去跨越它。
一直在辗转,一直在挣扎,不知躺了多久,我猛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下地,在门前静静地站立,屋内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我象积蓄力量般倒数。一,二,三。
拉开门,闯入眼帘的竟是贺明孤独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我。屋内是暗的,楼道是亮的,我能看清他这么快就有些憔悴了的脸色。那是因为来自于心灵的折磨么?
只有短暂的一秒钟,他便跨进来,紧紧抱住了急促喘息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