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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时间,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微笑举杯还是由衷地说些祝福的话语。见面后一直没有仔细观察她的样子,现在看来,未经雕琢的精致五官透出青春与朝气,如果和高大结实的贺明站在一处,应该――真还挺相配的。齐林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才把我从无边的臆怔中唤回。
贺明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失神,有些意外有些不解。小玲则略带羞怯地将杯子举高,“谢谢你啊,指导员。我替我们全家……还有贺明,谢谢你!”
我下意识地把杯子伸到小玲面前,杯中腥红的液体在包间刺目灯光的映射下,折射着每个人的面孔:齐林在低头沉思,老人在慈祥微笑,还有小玲期待的目光。不知是我的手抖还是酒盛得太满,几滴从杯中漾出,沿着杯壁流淌下来,仿佛印象中晶莹的烛泪,流过指缝,渗进手掌,不见了踪影。
重新坐下,也许是那杯酒饮得太急,竟隐隐觉得头晕心慌。齐林看我的样子问:“不舒服啊?”
摇摇头,赶忙换作笑脸冲贺明母亲笑笑,“没事,就是喝急了。”
“不能喝就少喝点,明天你们还要忙工作呢?”她依然那么关切和慈祥。
我艰难地点头,本来还想刨根问底的话在老人面前竟失去了气势和意义,好像一出口就会变成某种不敬、某种妄测,某种气急败坏。
大家安静地吃饭,匙筷不时相碰的轻脆声在宁静中显得突兀而刺耳。半天,齐林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呵呵道:“大娘,您知道贺明再用不了两个月就出去了!”
“知道,知道,他来信说了,还说全都是指导员给他争取的!本来我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来,我跟这孩子啊……生不完的气!可拗不过小玲,非说要见见他,想把……哎,话说来就长了。”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临走时贺明眼里似有似无的泪光。我不相信善良、正直的贺明会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只是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咣地砸碎了我为此设想的所有情节,那些原本要为贺明尽一份儿子孝心和责任的温馨情节。想到这些,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忙起身出了屋。
街灯与车灯五颜六色地组成流动的灯海,闪烁迷离。顺着街道望过去,一直流向监狱的方向。不知贺明此时在做什么?幻想母亲和我款款聊天不禁莞尔?与段海亮你一句我一句贫嘴?还是已经带着宽慰的幸福进入梦乡?恍惚中,眼前灯的海洋渐渐幻化成朦朦胧胧的一片光与影的浓雾,分不清是来还是去,是走还是留。
不论震惊后怎样茫然、难过、荒凉与失魂,我还得回去收拾这场不想面对的残局。贺明母亲坚持要付饭钱,几番推让中,齐林拉过我低声说:“别争了,老人家过意不去。”
坐在齐林的车上,看嗖嗖而过的车流脑子里一片空白。齐林扭过头,“刚才你出去时,老太太问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说这趟来可给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让你破费了。”我奋力坐直身子答应了一声,不想让他看出更多端倪。可这句话不错,我始终是个外人,所有一厢情愿的付出于她而言只是沉重的人情负担,这也许不关小玲,不论她存在与否。
悲凉犹如一把冰刀缓缓扎进体内,似乎要让我体会每一寸深入的疼痛和彻骨。车内响起周艳宏那几分媚气几分磁性的声音:到下一个路口,是向左还是右,有谁来为我参谋?
我,还有选择与参谋的余地么?
第二天,监狱门前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帮教家属,许多人不明程序、不知地点地乱撞。领着贺明母亲和小玲登记完,把他们安排到同事办公室,我便想先进监区。临走,老人把我拉到一边,面有难色地说:“指导员……”
“您叫我小赵。”我苦笑着纠正。
“赵指导员,贺明这个娃来的信我都看了,几次提到你,看来是挺……挺信你的。你能不能……先去替我劝劝他,告诉他见着小玲别让人家难堪。这个娃死犟着咧……”
我不懂地看她,老人眼圈一红,堆满皱纹的眼角淌出泪水,“明娃出事以后,小玲爹妈就再不让她登我们家门,说反正也没扯证没办事,算不得正式夫妻。前些年玲还小不敢违拗她家老人,也给明娃写了绝交信,没想到,这两年姑娘大了,背着爹妈总上我那儿做这做那。可明娃就是心眼儿小,跟人家记了仇,从不回信,这趟就是小玲死活拉我来的……”说着,她望了望坐在办公室里有些拘束的小玲,叹了口气,“你就帮我说说他,啊?”
“哦”,我不知所以地答应着,说了太多的话,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
贺明早早站在教学楼门口,簇新洁净的衣服显示了隆重的等待,平日唇边偶有泛起的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露出令我心动的青色,坚毅而性感。
忽然想起前天给他留下剃须刀,他把玩着问违规了吧,这可是违禁品!我瞪他一眼,知道违禁就注意藏好了。他淘气地皱着眉追问藏哪儿藏哪儿啊,还顺手指指自己的裤裆,你看这儿行吗?我抬手就是一下,碰到了软软的东西,红着脸说放到库房里吧,你不也有钥匙?他眼珠咕碌转了一圈说我可不敢去,到那地方容易想入非非,你又不在……一切都刚刚发生,那么真实,恍若眼前。难道就真的要对这些时时在梦中笑醒的温馨挥手告别?
他就那样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里望着我笑,一如过去每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晨曦中脸庞与胳膊上的汗毛仿佛清晰可见,让人想起掠过肌肤时陡然而生的酥痒,鼻腔里忽然就充溢了酸酸的液体,眼前跳跃着各种光线的折射和反射,宛若彩虹斑澜。
“昨天我妈没训你吧”贺明颠着脚在我身边晃,“没办法呃,她对我都那样,不过,她是软心肠,和你一样。”
我没象往常那样跟他逗嘴,低头径直走进活动室,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人就要在这儿吃饭,现在应该摆上了水果、花生等等,这些还真是监狱准备的。
贺明一开始还跟在我身后,慢慢看见我毫无表情的神色,就落在后面,一脸疑惑和茫然。
我无法追问无法责备也无法开口,她母亲说得很清楚,贺明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他。可这就能让我们对小玲视如空气吗?
实在不忍心看他无辜和委屈,我扭过脸笑笑,“去准备准备吧,马上就来了。”我真的做不到和贺明板脸,就象他说的,怎么可能跟我生气一样。见我又笑了,他用力打了个响指,一溜烟跑回号房。
教育科的民警分别领着家属一个监区一监区地护送,最后才来到教学楼。本来还有另外一户,临时告知来不了了。
贺明站在楼外几米处,我站在高高的楼门口,或许还有很多犯人站在窗前眺望,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
几个人影还在足够远的地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贺明掩饰不住兴奋地扭头朝我眨眨眼,(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颠起脚尖向那边张望,其实大院里非常平整,所谓颠脚并不一定能真正使视野更开阔。
人越走越近,我死死盯住了贺明的背影还有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蓦地,贺明转过身,张张嘴,眼神透露出惊异、气恼和不确定。就当他再次转回去看时,母亲和小玲已经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