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要哭了,坚强一点,忍一忍,没事的,会好的,没事!”
母亲轻抚着小男孩的后背,抬起右手,捋一捋小男孩湿漉漉的细细绵绵的发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四方手帕,爱怜的拭去小男孩眼角的泪滴,仔细的安慰着。
躲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孩,像是一只腊月里落水的瘦猫,颤抖着身子,瑟瑟的蜷缩起来,双目惊恐,想要张望,不敢肆意,怯怯的。
却见土屋门外,青石台边,赫然的一滩污秽的血渍,
黑红色夹杂着乳白色,比掀开的狗皮膏药还要大些,小男孩下意识的抖一下,小脑袋往母亲胸前缩。
因为脑海里回放着刚才遭受的罪。
就在刚才,就在那块条形的青石台边,三四个自家亲戚的高大的男人像抓牲口那样死死摁住小男孩手脚,任凭小男孩拼尽吃奶的力气奋力挣扎,任凭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们却依然无动于衷。
中间站着的那个女人,左手拿着一个瓶子,右手拿着一把刀子,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份可亲可敬的样子,那几个男人也是,连不远处紧张得低头哈腰,脸上冒汗的母亲都是,一群可恶的家伙,可恶。
女人见小男孩不那么用力扭动身子了,她低下头来,瓶口对着小男孩身体的一处,微微一倾斜。“啊!”小男孩感觉像是一条烧红的铁条扎进了自己的身体,那种痛是极致的,爆裂的痛,痛得小男孩昏死过去。
…………………………………
小男孩成长的过程中一直不敢像其他同龄人那样在人多的地方恣意的光着膀子,即便炎炎夏日入睡时,即便冲凉的时候,他总是有意识的遮掩着,躲闪着。
因为身上的疤,不止一个的伤疤。
这两年好多了,释然了,放开了,在工厂里,在家里,都不那么顾忌了。
“诶!真是造孽啊!”那天傍晚冲过凉,在客厅里,已经日渐衰老的母亲踱步过来,抬起右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已经不再年轻的小男孩右侧腰间一块像缩微的中国地图的干枯藓苔状的醒目的痕迹自责不已,如同绣坏了珍贵的绣帕。
过失,无法弥补,使得那份潜藏的悲伤之情在暴露之时更加溢于言表,流露在眼角。
“当时你也真下得去手啊,哈哈”小男孩大笑,为了分散母亲的忧伤。
“谁叫你小时候那么邋遢呢。”母亲也跟着微绽唇角。
此刻的邋遢,在母亲口里的意思是皮肤不好,体弱多病。小男孩就是这样的,听说三四五岁的时候,每年夏天,小男孩都会长疮包,那种板栗般大,有的像核桃般大小的球状实体,里面裹着脓污,长在耳朵边,长在头顶上,有的还躲到大腿上来。
那时太小,大人出去干活,村子里的小孩多半在地上滚爬,像是放养的
鸡鸭牛羊,记得疮包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化脓的时候比较痛,要把那些脓污清除出去,那就是上刑场。
至于右侧腰间这块缩微的中国地图,那份记忆就比较清晰,因为那时也较大,大概六七八岁吧,被折磨了两三年,不仅仅是小男孩自己,还有家人,特别是母亲。
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两块,长在光鲜的皮肤上,像耳朵饼,一圈一圈,比正常的肤色红艳,触摸上去有质感,厚厚的。
会痒,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结果就越长越多,到处都是。
母亲带着小男孩去看赤脚医生,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大问题,打两针,开点药,过几天就好了。好了。消失了,隔几天又浮现出来,抓耳挠腮,痒得彻夜难眠。又去找赤脚医生,同法,结果同样,那些鬼东西像是不死的水浮莲。
听说用明矾兑水洗澡有效果,母亲次日徒步二三十里路到镇上买了来,每天晚上洗澡都要往水里面放一些,教他仔细的清洗,用了好几个月,加以口服药物,还是那样,没什么起色。
询问了许多土郎中,本村的,隔壁村的,或者隔壁村的隔壁村,只要有一点点时间,母亲都会去走访询问,也有很多热心的大爷大娘向母亲推荐,说这个好,那个好。
母亲都会采纳,回来一一照做,在小男孩的脑子里最清晰的记得有一种逼毒方法:蒸澡。
有一段时间,母亲下午早早收工,拿来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搜来的草药,像灶膛边堆放的茅草根筋,捆扎成小枕头般大小,放进盛满清水的大锅里,武火烧开,文火熬上半小时,熬得整锅水的色泽和草药本身浑然一体。
母亲拿来一只大大的圆形木桶,放在厅堂中间,木桶周围围起草席,顶端也用草席覆盖,像是一个简易的蒙古包,叫小男孩赶紧脱衣服,准备蒸澡,然后把烧沸腾的草药水用水桶提了来,倒进木桶里,木桶上面横放着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木板,见小男孩脱得光溜,让他坐上去。
“小心,小心点,不要把脚伸进水里,不要坐歪了,不要坐两边,要坐木板的中间,不要
乱动,知道吗?”接着她把整个木桶围得结实。不放心,就侯在外围,一遍一遍的千叮万嘱,她担心小男孩掉进水里,被烫伤。
木板下面腾起的水蒸气不停的往上窜,经过木板,经过小男孩的身体,冲到顶端,四散开来,再逼下来,逼进他的体内,如泥鳅般的小身板不断的冒汗,呼吸显得有些困难,连头发指甲都能感觉到逼迫。
那架势,小男孩像是中了玄冥神掌,需要逼出寒毒。
此法如此往复,终是不了了之,毒素没有逼出来,过几日,那些耳朵饼又挂满全身
看似无法,母亲就找来偏方,别人曾经提起过的,但不敢用或者不屑于试一试的偏方。第一种是拿迂腐变味的猪大肠炖山药(当然,当时小男孩是不知道详细的),里面放几颗大红枣,炖好了端来,放在桌面,远远的都能闻到一股腥臭味,非常刺鼻,小男孩说不要,母亲犹豫,然后说:“不要你身上那些痒痒怎么好得了?喝了吧,喝了吃点白糖。”母亲用一把白色的小勺子舀了半勺子白糖等在一边,表情有些苦楚,像是很难决断。
小男孩向来听话,听从的走近桌边,左手拧住两个鼻孔,右手抬起汤碗,一仰脖子,咕噜噜往下灌,喝完了,一路小跑,跑开一段,松开鼻孔,狠狠的吸气呼气。
还有一个所谓的偏方,比猪大肠更加恶臭,为了不让读者感觉恶心,就不细说了。能用的药都用了,能试的方法都试了,那些杀不死的水浮莲还是不断的浮出皮表,让人实在是受不了,母亲也是束手无策了。
有一天,母亲拿来一个小瓶子,一条棉签,叫小男孩脱了上衣,站在一边,她把棉签伸进瓶内,焦一些液体:“来,闭上眼睛,忍一忍啊,有点痛的(言情小说网:www.♋♋xs.cc)。”
“嗯。”小男孩轻咬下唇,表现得超常成熟,那气概有些视死如归。
八岁多的小男孩,痛,竟然也没大喊,也没大叫,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棉签随着母亲的手点到之时,身体会抽搐一下,狠狠的抽搐一下,形如膝跳反
射。
母亲开始还会安慰似的问:“痛吗?忍一忍就好了,我轻一点,少沾点药水。”不一会,她停了下来,彻底的停了下来,低低的抽泣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已经挂在下巴,滴落地下,她说她下不去手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忍住疼痛,扭过头脸,右边腰间一块皮肤上面有些白泡还在往外冒,夹带着一层细细微微的白色气体。再后来,就不怎么管了,管他什么耳朵饼,什么水浮莲,任其自生自灭。倒是真的好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这两三年来灌下去的哪种医学药物或者祖传偏方起了效果,九岁开始就不再生那些怪东西了。
“那是什么药水啊?”
“我具体也不知道,别人说有用,亲自试用过,有效果,我就叫他拿来用了。”
估计那是稍微稀释的硫酸或者类似的东西,要不然怎会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已经不再年轻的小男孩看一眼那块缩微的中国地图,牵起日渐衰老的母亲粗糙的手掌,看着她脸上泛滥的那份忧伤。
回忆往事,那时的母亲哪里是这样子的呢!多漂亮啊,圆脸白面,两条齐肩并且齐整的辫子,一件红花蓝色格子衫,整天像是不知疲倦的机器,从早到晚,里里外外,热情满怀……。
疼痛也是一份记忆,有时被淡化,会遗忘,有时被拾起,会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