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出去!”
伴随着床板吱呀响动,一个愤怒而又严肃的女声在寂静的午夜里呵斥着。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男人,不知道是被踢了一脚,还是被推了一掌,趔趔趄趄的后退几步,站稳了,缓缓的向前几步,靠近床沿,像是犯了大错的孩子,低头哈腰,垂眉顺目,没有了底气,低低的说 :“不会了,你就原谅这一次吧,以后不会再这样子了。”
女人不做声,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在流走,空气在凝固,夜,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早春的寒风钻进每一个缝隙,寒冷袭上心头。
“真的不会了,我保证,以后……。”男人蜷缩的身子稍稍舒展,双手从双肩放下,再靠近一步,以为得到许可,试探着,小心翼翼的抬手去牵扯灯芯绒质地的被角,正想钻身进去。
“鬼信,你都不知道保证了多少次,皮毛发作,还不是一样,……,死出去!”床板又是吱呀一声,床架子像是被狠狠的推搡了一把,毫无预备的颤抖起来。
可怜了睡在床铺另一边靠墙的小男孩,这一刻,他侧卧,面朝里,背朝外,弓着腰,任由一切动静敲击鼓膜,身子一动不动,装成死猪一般。
其实,小男孩也不小了,起码八九岁,或者十一二岁,因为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发生,所以他也不止一次听到,每次他都弓着身子,紧张而又充满好奇。
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可以说,他很清楚,也可以说,他很懵懂。
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种惩罚,但他并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惩罚?这样的惩罚能起到多大的效用?
男人发起癫来能打,女人生气起来能忍,惩罚,在疼痛与压抑之间,在白天与
黑夜之间,交替着。
然而,一家人,再怎么吵,再怎么闹,战争终归还是要结束的,何况是两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两夫妻,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即便不是同一间房,同一张床,“叽咕…叽咕…叽咕,吱呀…吱呀…吱呀。”结果就这样了。
木门轻启关闭,一切归于平静。
公
鸡叫, 天亮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接着山坳里一轮蛋黄般的太阳缓缓升起,把遥远天际染成金色,把一些该隐去的东西隐藏得无影无踪,霞光万丈,像是无数的触须探向大地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粤北山区这个偏远的小村庄。
小村庄四面环山,西头一条乡道,东头一条河渠,中间瓦房,一排一排,高处看来,民风朴素,乡情淳厚,房屋规整, 住在这里的农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年计在春,日计在晨,天色微亮,梳头洗漱,大人们已经起来,天色大亮,挑水生火,小孩子跟着也被吆喝着起来。“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快点起床了。”紧接着,家长们开始分配工作,井然有序。
转眼盛夏。
晨曦的阳光下,古朴的土瓦房前,硕大的青苔麻石边,一块十来见方的水泥地面,一幅生动而且充满生机的景象。
小男孩端着一个直径大概三四十公分的红色塑料盆在搅拌着,里面有白花花的米饭,有暗黄色的谷糠,还有一些剁碎的青菜叶子,盆子放在一张半米高的木凳上,小男孩熟练的抄起双手,像打糍粑那样来回的翻转糅合。
不一会,搅拌均匀,盆子里三色混搭,像是一盆美味的沙拉,诱得身边那一群羽翼丰满的鸭子,围在凳子周围,呱呱呱,哈哈哈,伸长脖子,不停的抬头低头,上上下下,弹簧一般,还不停的啄咬小男孩的脚背脚踝和
裤管,饥饿的情形和着那可爱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嘿,饿死了?来来来,让一让。”小男孩端起盆子,挪动脚步,微笑的看着身下那一群饿极了的家伙,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花斑点点,通体洁白,一身黑色,还有黑白相间,这一群鸭子的体毛各有不同,围在一起,集成一景,并不绚烂,也不暗淡,真实的来回移动。
小男孩向前几步,扒拉一下,迅速的把盆子放下去,后退一步,任由那些饿疯了的家伙争先恐后,长长的脖子探过去,扁扁的
嘴巴扎进去,两只脚抬一抬,踮一踮,呼啦啦的抢食起来,一只青头鸭公干脆跨进盆子里,大口大口,狼吞虎咽。
“就你霸道,哼!”小男孩过去,弓下腰身,伸出双手把它抱了出来,轻轻的拍一拍它左右的同伴,呱呱两声,它的同伴很不情愿的让出一点位置,他把青头鸭公放下,在盆沿外围。
围着这个装了食物的红色塑料盆子,形成一圈,统共十几二十只,
嘴巴脖子身子律动起来,高处远处,整体看来,此番景象,像是一朵硕大的跳舞的向日葵。
“下午去山下犁黄烟田,应该有很多蚯蚓昆虫吧,能不能把它们赶过去,那里要经过一条田埂,怕它们会钻进人家的水稻田。”
父亲指一指这群鸭子,面向小男孩。
“应该没问题,让它们排队走,以前试过。”小男孩很自信的回答。
乡下的稻田,田埂一般不宽,有的细如腰带。有时候,他赶着这群鸭子到处觅食,要经过这样的田埂路,他会敲一下领头的那只,那家伙呱一声,回过头看一眼,然后,后面的受命一线排开,排起长龙,晃晃悠悠的摇步向前,似乎有着一种非凡的默契。
当然,有时也会没有耐心,因为饥饿或者因为口渴,那些家伙一看见谷穗,一看见水,呼啦啦,钻进稻田里去了,如同渔网里翻腾的鱼。
“哈哈,这下它们有口福了,你看,这么多虫虫蚁蚁。”
父亲左手摁着犁把,右手举着竹鞭,四个手指绕着牛绳,呵斥一声,【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黄牛亦步亦趋的向前,听从主人所指的方向。
父亲回头,裂开嘴角笑,看着水田里肆意进食的鸭子,看一眼小男孩,甩一下牛绳,扬起竹鞭,吧嗒,一声脆响,打在黄牛的后背:“去呀,死快点。”
黄牛受惊,抬头,甩尾,背部肌肉一阵抽搐的弹跳,迈开大步,四个蹄子奋力挣扎,跨出去,溅起几扇凌
乱的水花。
黄烟田里浑浊的泥水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像,瘦弱,矮小,头发蓬松,背微驼。影像里蕴藏着一些无法隐去的印记,记在小男孩的脑海里。
“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家里都有谁来过?来干什么?在家里呆了多久?”小男孩还很小的时候,父亲跟着爷爷出去做泥水工,回来总是私底下询问类似的问题,低头俯在小男孩耳边,神神秘秘的样子。
“没有谁来过,哦,有一个。”
“谁?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赤脚医生,来帮奶奶看病。”
“嗯…,以后我不在家你留意一下,看看谁会来。”父亲若有所思。家里经常硝烟弥漫,不知道跟这些是否有关,事实上,父亲不但在家里吵,外面也吵,跟同村人,男的女的,
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这其中有喜欢点火看热闹的,看准了父亲的特性。
稍微长大一些,有一次,小男孩带着他的弟弟,带着哭腔,在一户邻居家的门前,哭诉着:“这个父亲总是打母亲,长大了不要理他,也不要给他养老。”
“哎呀,可怜的孩子,真懂事啊。”旁边有人过来安慰,小男孩止住了泪水。
“去呀,想死呀?怎么走的?”吧嗒,又是一竹鞭打在牛背上,激起一阵浑浊的水花,小男孩跳开几步,父亲没能幸免,身上溅满泥水,散落开来,像是烟叶上的密密麻麻的麻点,点缀在他陈旧的灰色上衣和黑色长
裤上,留下辛勤劳动的印记。
如今,小男孩不小了,父亲也已经渐渐衰老,这人生着这样,小气还是小气,他和母亲还会吵架,打架就没什么力气了,上了年纪,脾气总的来说是好了许多。吵吵闹闹,恩恩怨怨,父亲与母亲之间沉积的情绪。
亲情,应该不完全以这些为取舍吧。要记得,那时,那谷仓里的稻谷可是这副瘦小身躯一担一担挑进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