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清早耿组长一睁眼就听见老罗又折腾山子呢,床板儿嘎巴嘎巴响,山子醒了,咬着被子角不敢出声儿,“哥你小声点……嗯……甭把组长给吵吵醒了……慢点……”合着山子昨晚上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叫这俩车轴汉子折腾了半宿,鬼呲牙的光景就叫老罗祸祸醒了。
老罗憋着一泡尿,日头一冒出来,他就急乎乎的穿了衣裳,跑出去放水去了。山子拿耿组长的裤衩擦了擦后边,一扭头,耿组长探着半个身子,俩眼发直的瞅着,山子心都快吓出来了,这指定是叫组长看见了,还没合计好咋说呢,耿组长从被窝里爬出来掀了他的被子,伸手搂住山子热乎乎的身板儿,嗓子眼儿发紧,干咳了两声,“那啥……痛快不?”
“啊……”
“那啥……山子,叫我也痛快一下吧……”组长不由分说就扑上来,直取要害,昨晚上虽说来了几回可有酒劲儿顶着,没尝出来啥滋味,这酒劲儿过了故地重游,美得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去。
山子有点儿不情愿,斜着屁股躲着,“组长你别介……”
“咋地啦,老罗能整我咋就不能!”
“他应下带我进山找我哥……他说就他知道道儿。”
“你听他胡嘞嘞,他唬你呢,你也信,这莲花山二十八道梁子别说他了,就是老杨搁这儿干了五年的老工都不一定认全喽,他才干了几年就敢瞎胡扯,甭听他的,我知道咋上山,一会儿我带着你去。”
“……你俩都这么说,我听谁的呀!”
“操,我是组长,我不发话他能进山!听我的,准没错儿!快点儿的!”
这话都这么说,可这是炕头的话,爷们儿劲头上来了啥都能应下来,可完事儿之后就没下文了,山子跟着组长转悠了半天,又是落了个空,山子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合着都是唬人呢,谁都没诚心想帮自个儿,山子也不死皮赖脸的求着他俩了,自个儿到地窨子四下转悠转悠,两天的大雪埋了林子一半儿深,上边叫大风刮得厚实着呢,山子搁雪壳子上跑也陷不进去,一溜烟儿的功夫,就窜到合抱粗的大松树上,冲着山里嚎嚎了两嗓子,震得树上的雪哗哗的落,老鸹哇哇的飞,山里传回来一阵回声。
山子吸足了气儿打了一声长哨,这是山爷教他的,说要是在林子里遇到啥事儿了,就这么吹,四下要是有别的猎户山民,听见了就能过来。风带着哨声慢慢的进了山,大雪过后天放晴,风就跟刀子似的,钆在脸上立马就裂口子,山子刚要下去,山里传回来一阵哨声,那动静跟山子打得呼哨不一样,先是一短,接着是一长,最后又是一短,山子竖着耳朵听,却再也听不着了。
耿组长捂着皮帽子赶到树下边招呼山子:“山子,赶紧下来吃饭了!挂树上干啥呢?再叫风吹着你!”
山子不动,耿组长划魂儿地转着圈儿瞅,“山子你咋地啦,你别吓我,咋不动了呢?”
山子低头瞅瞅他,又仰着头望着哨声的传过来的那边儿。
“我滴妈呀,上边不冷啊,齁冷齁冷的,风多大呀,赶紧下来!”
山子又打了一声长哨,山里立马有人回了三声,山子蹭一下就打树上窜下来了,咋咋呼呼的就往山里蹽,老耿拽住他,山子干啥去!
“我听见了,山里有人吹哨呢,指定是我哥,他还没死呢,我找他去!”
“扯犊子,这么大冷天他是神仙呐?说不定那是他鬼魂勾你呢,叫你进山害死你好跟他搭伴儿!”
“放屁,我哥才不那样呢,他对我好着呢,就是鬼魂儿我也不怵,死就死,只要能见着他,我啥都不怕!”
“你这小牛犊子咋这么能拔犟眼子呢!非得进山送死去呗!”
“你懂啥!你跟那老罗一个操行,拉出的屎还能坐回去,你也算个爷们儿,今儿早上你咋答应我的,你说你带我进山找人的,说话跟放屁似的,一溜烟儿过去了啥都不剩了!”
“哎我操,你这小王八犊子咋不识好歹呢,这大雪天进山你还能活着出来?去吧,老子不管你,滚!”老耿气得脖子梗梗的,可瞅着山子后脊梁没在山林子里心里边儿又后悔了,这小子跟自个儿的脾气挺对付,不能这么由着他送死去,他跑回屋里抱上褡裢装上干粮火石火焰,背上猎枪,撵着山子的脚印跟上来,老罗打后倒厦子拿蘑菇出来,俩人都不见了,老罗合计着指定是到车站的小屋子里干好事儿去了,一会儿把蘑菇下了锅自个儿也去瞅瞅,这小山子人长得愣了吧唧的吧,叫人离了一会儿就想。
山子走一会儿回头瞅瞅脚印子,瞅着要变弯了就赶紧上树打哨,等着山里传来回信儿了就紧跑几步,顺着狼道儿一路顺风顺水的就进了山,连老耿都佩服的不行,这十几年的伐木工,碰着这大雪封山的天气也放杵,没曾想这小小子年岁不大经验倒是老道,知道哪个地界能走人哪个地界是雪窝子。可越走就越觉得不对劲儿,山子的脚印忽前忽后,绕着这片林子跑了好几遭,老耿找不着到底哪条印子是对的,来来回回的跑,累得呼哧呼哧地喘,又跑回原地,他这才明白过味儿来,山子这就是遛他呢,老耿没法儿了,把褡裢和猎枪摘下来挂在树上,吼了一嗓子:“山子,俺知道你就搁这儿呢,你不乐意让我跟着我就不跟了,这里边是吃的和火石,你都带上,山里野牲口多,你加小心呐,我就回去了,等你找到你哥,你们就赶紧下山找俺!俺走了!”
山子猫在雪里瞅着一丈远的老耿走了,心里边也挺不是滋味儿,刚才把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人啥也不计较,还跟上来护着自个儿,这叫啥事儿啊,山子叨咕着,叔你别记恨我,等我找到长锁哥我就下山给你磕头赔罪。
这莲花山就跟一朵莲花似的,中间洼四下高,二十八道梁子都差不离,进了山转了向这辈子就出不来了,老百姓传着这么一句话:莲花沟死人沟,满山金子满沟油,进山找到仙人洞,八辈子吃穿不用愁!打金国那会儿就老有人进山找金子,可一波波的人来了,谁也没出来过,夏天有瘴气,冬天有雪崩,春天化雪步步坑,九月初九现金龙,可这几百年了,金龙啥样谁都没见过。山子越爬越高,那哨声越来越近,山子吼了一嗓子,“长锁哥,是你不!我是山子呀!”
四下全是跌跌荡荡的回音儿,哨声却没了,山子眼瞅着日头到了西山头,金灿灿的映着,这道梁子真就跟龙脊梁似的,立陡石崖碎石遍地,就是一点儿雪丝都没有,风也没了,四下空荡荡静悄悄,山子坐下啃了两口饼子,干巴拉瞎的划嗓子,就着雪水硬咽下去。
山子啃完饼子,已经看不着日头了,就剩下青光光的天,长庚星早早的就上了天,山子赶紧往那边陡崖赶,这是最后的路了,要是到那儿还没人,就得找地儿过夜了,这大冷的天,还好有老耿大哥的火绳和猎枪,要不真的死在这山头上了,有了火跟枪,山子啥也不怵了,打小练就的本事山里来河里去别说一宿了,猫一个冬天都饿不死。老山爷为了训练他,把他一人扔在野地里,猫在一边儿瞅着,山子才十多岁,打头儿就会嗷嚎,一瞅爷真的走了,就自个儿找柴火生活,拿着铳子打山鸡兔子,头前儿是一宿,慢慢的越来越长,山子的胆儿也越来越大,自个儿放翻了一头野猪,山爷乐坏了,这小子真的是块儿好料子!
山崖边儿上一点儿雪都没有了,又是被风,连松针都还泛着绿,这数九寒天的时节,反倒有一股子春天下了雨之后的潮气,天光照不亮林子里边儿,山子就地折了根干了的树枝点着,一个像个鱼嘴似的洞冒出来了,嘴角的石头块下边还哗哗的流着水,山子猫腰往里照照,忽晃的几下,里边朝上去了,黑咕隆咚还挺深,山子上上子弹,朝里扔了块儿石头,听动静这洞挺大,山子往里走走,有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洋火的龙磺味儿。山子嚷了两嗓子,再竖起耳朵细听,山子不怕野牲口,可怕鬼,打小睡不着了,山爷就给他讲那些精怪鬼神的事儿,说啥一个汉子走夜路回家,搁村口遇着一只小马驹,汉子想是谁家的马驹子跑出来找不着家了,也罢,我先领回去,等明个儿打听打听谁家丢了再送回去,就给小马驹领回去了,一到家,他媳妇迎出来也问,谁家的马驹子叫你给偷回来了,他照实说了,俩人就给马驹子拴在栅栏上喂了点苞米,结果天一亮汉子出屋吓坏了,绳子上拴着的是一个纸糊的小马驹,那本是家里老了人,驮着鬼魂去阴间的玩意儿,上坟的时候就给烧了。这些故事本意是练山子的胆儿,可越讲越怕。山子不敢往前走了,生怕洞子深处冒出来一群穿着古代衣裳的丫鬟小厮围着山子领着他去做客吃杀猪菜,瞅着是生猛海鲜大鱼大肉,可吃进去就是大粪泥巴石头瓦块吗,最后活活的撑死。
风卷着松枝上的火苗子呼呼地响,山子正合计要不要进去呢,要是有熊瞎子猫冬,有猎枪有砍刀,可真要是有鬼呢,那玩意儿枪子儿打不着刀刃砍不着,碰上了拿啥对付呢?镇上的萨满倒是有法器,山子也见过,可山爷说那都是糊弄人的,不较真儿,他不信邪,搁山里呆了十几年没遇到过邪乎事儿,人们说是他杀生太多,身上戾气重,鬼怪也怕恶人,都躲着他呢。山子心说我算不算恶人呢,我也杀过不少野物呢,也算吧,茶馆里的老先生不是说要是遇见鬼就吐吐沫,鬼最怕人的吐沫,粘上一点儿就使不出法力来了,不道是真是假呢。山子掬起一捧子水喝了两口,“这水咋这么热乎呢?”山子把手伸进去,冷不丁脑瓜顶儿上响起一片呜呜的怪音儿,山子的头发根子都炸起来了,一【言情小说网:ẃẃẃ.9969xs.com】屁股坐在地上。
那棵大松树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天黑也望不见太远,山子约莫就看出个是个飞机,老杨媳妇说的没错,还真有飞机撞山了,可这都四五年了,还有人活着呢?要不谁整出来的动静儿啊!
那阵子动静呜呜呜的忽高忽低的,山子忽的就明白了,是风吹得,那声儿就跟着风走,风起声变大,风住声就停,山子吓出来一身的冷汗,起来胆儿也大了,“吓死我了,原来是风刮得呀!”
“不是风,是鬼……”光顾着瞅上边儿了,身后边儿的洞里都顾上,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来,山子刚倒下去的头发又竖起来了,吓得脊梁冒风脚发软,出溜一下就顺着山往下栽,嗷嗷叫唤着往回蹽,一边儿蹽一边儿啊啊的嚎,后边的“鬼”一边儿撵一边儿嚷:“兔崽子别跑,是我!”山子哪儿还顾上听啊,一溜烟儿就跑回刚才啃饼子那块儿石头岗子,磕了个马趴,脑门儿上碰出个口子。
“我地妈呀,山子你没事吧?”
山子听着这话音儿咋这么熟,“长锁哥……”
“可不是我嘛!你说跑啥呀!都磕出血来了!”
“你还活着呢?”
“废话,我死了还能搁这儿跟你说话呀!你摸摸,我这手是热乎的!”
“那你吓唬我干啥玩意儿啊!”山子搂着长锁的脖子哇哇的哭。
“你连狗熊都不怕,我哪儿知道你还怕鬼呢……走,进我的山洞瞅瞅,给你上点儿药。”长锁乐呵呵的抱着山子,满脸的胡子对着山子一顿猛亲,山子搂着他的脖子舍不得撒手了。
“哥你咋跑这儿来了,我带着人找了你好几趟,人都说你活不成了,我都给你立了牌位了。”
“你他奶奶的咒我呢,我打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跟阎王老子那是故交,他老是叫我去跟他喝酒,可我一说不行,我山子兄弟不定多着急呢,我得回去,等下回吧,我再找你串门儿来!这么着,他派鬼差抬着轿子把我送回来了,黑白无常开道,牛头马面殿后,那叫一个气派!”
“哥你这几天吹牛逼的本事见长啊!”
“敢笑话你哥,一会儿我折腾不死你!说,这几天想我没!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喂狼!”
“想你干啥,你跟那个张解放那事儿都没给我说清呢!”
“小兔崽子还挺记仇儿!”
“你跟别人我不生气,我就不兴你跟他!那种犊子你也稀罕,就是他跪我跟前儿求我我都不稀罕肏他!”
“那可是你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哥,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吗!”
“我哥虎子早就死了,那人就是借尸还魂,都是他把咱们折腾成这样了,我迟早找他报仇!”
“你这小嘴叭叭叭的跟刀子似的,头一回见你你就这么戳打我!”
“我说两句话还不行咋地……他那种窝囊玩意儿,我瞅他就膈应!”
“诶?哥你咋打开那夹子的?”山子想起来头前儿长锁被捕熊瞎子的夹子夹着腿才闹成这样,一晃才几天,长锁开了夹子不说,这腿一点儿事儿没有了。
“你还说呢,跟我吹得那夹子多神,十几个人掰不开,扯犊子呢,那是因为你们笨,夹子上的钢簧是朝里使劲儿的,你越往外拉越紧,我就往里捏了一下,那销子就松了,夹子也开了,要不还真叫你唬住了!”
山子脸上一阵发热,这猎人的名声真是白叫了,还不如一个外人懂呢,传出去还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长锁掰开夹子,风雪正大的时候,他这本来是撵着山子的脚印儿走的,可他没山子那串山的本事,大雪天根本找不着方向,糊里糊涂的就往山上边儿来了,日本飞机上的警报器叫风刮得呜呜一响,长锁立马就精神了,这动静听了多少年了,以前是怕,小鬼子的飞机一来,上边就开始摇这个小铁盒子,高低起伏的警报声儿刮得骨头疼,长锁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动静。这大风雪咋会有这动静呢,是不是山里有部队呢,长锁顺着这动静就找到这个山洞。
山洞里地界很大,有一大半儿都是温泉,咕嘟咕嘟的冒泡,那水热的都烫手,没水的地儿有几个军用的箱子,拿帆布苫着,旁边儿还躺着个死人,看那模样穿戴,是个日本兵,身上的衣裳一碰就烂了,就剩个骨头架子和一顶钢盔,长锁跟日本打了四年多,没曾想到头来还是靠他们的飞机救了一条命,长锁把那骨头拾掇拾掇给他埋在洞外边儿。
那几个箱子都那油漆写着日本字儿,长锁掰开那些个朽木头,里边儿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马口铁罐头、烂成一堆儿的纱布和药瓶、锈烂了的子弹手雷,估摸着都是那个日本兵打飞机上搬下来的,打算着找机会求救,可又不知道为啥放着罐头不吃,一个人等死在这山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