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母各买了一件棉大衣,父亲喜欢喝酒,回家前,我找贵州的同行从仁怀市茅台镇托运了两瓶茅台带了回来。母亲把行李拿到我的房间,归置妥当,父亲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我跟着进了房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屋子里的摆设没变,连书桌上当年我离开前拼到一半的波音客机模型还挂在那儿,在这熟悉到如同自己的影子般的空间里,时间的概念突然变得很模糊,我仿佛还能看到房间里被定格的各种身影,有趴在床底找弹珠的,熬到深夜拼模型的,靠着床沿练唢呐的,站着的,躺着的,笑着的,发呆的,交错重叠,一下子充塞了脑海,连光影深处的夏夜气味都变得那么真实。
床头摆着一人多高的机器猫玩偶,我忙走过去抱起来伸手摸进它肚前的兜里,掏出一沓信。我嘘了口气,还好都在。这些都是高三靳阳生病住院时给我写的信,一个月,十五封。也许就是在那段没有靳阳陪伴的日子里,读着他的信,依然能感觉到他在身边的温暖。
我对他如此依赖,是习惯?还是喜欢?我自己都没办法参透。那时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靳阳。
生命的奥义无法言喻,这四年,我就这么稀里糊涂走过来,没了他的关心,没了他的声音,没了他的气息,甚至都快忘了他手掌的温度,忘了他欠扁的挑逗。
只有被摔下悬崖的雏鹰才能学会飞翔,这是自然界的法则。我消失了四年,自己往悬崖冲去,尽管现在飞得不高不稳,但终于可以看见这样的结果——我已经不需要他们的呵护。
“房间每个星期都会打扫一次,平时不会让人进来,东西摆放都没变。”母亲见我捧着信发呆,就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拿起夹在床头的减肥计划表在我眼前晃了晃,“还记得么,那时你高三毕业,还信誓旦旦说减肥,还把计划表做成日历。”
我笑笑,把信塞回机器猫肚子里,
“妈,如果我不回来怎么办?”
母亲嗔怒地敲了一下我的头。
“都怪我们当时把你管得太紧,一心想给你规划这个,安排那个,到头来全是白忙活,也没问问你的想法。”
“现在不挺好么,你们就当把我放养,我这不也活蹦乱跳回来了。”
“你走后,最痛苦的其实还是你爸。”
“他?”我想起给家里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他一句话没说就甩了,到现在我依然能隐隐感受到那一刻心中的刺凉。
“你跟你爸一样的牛脾气,都倔得很,你说他大半辈子都在部队,习惯了用纪律来约束自己,去管制他人,对你,更不例外。”
“嗯。”我转头看看床头上放着的唢呐。
“你说你一个孩子,考上大学不去上,非要出去闯荡真的让我们无法接受,你爸他是气坏了,哪个父母不想孩子有个敞亮的未来?我们都想着,你一个人出去能混出个什么样,这不是糟蹋自己的青春么。
你爸当时是做的不对,他知道因为他的臭脾气把你逼得连家都不回,也不再跟我们联系以后,最难受的还是他啊!”
我心一凛,后悔自责在心底翻滚搅动。
“你爸比你还愣,一句话他可以憋半天最后还是咽在肚子里,他心里的愧疚从没对别人说过,他那么好面子一人,在你走后第一个生日请了一大堆人,醉得一塌糊涂,在给你吹蛋糕时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母亲声音哽咽了,本来放松的心一下子收紧,想起刚才跟父亲的拥抱,想象着父亲为了我的事自责喝醉,心就像被狠狠捏住,痛得快要窒息。
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门,看见父亲拎着两箱啤酒,后面跟着大姑、二姑、二姑父,乍然一看竟然有了些许生疏的感觉。还有一个父亲部队比较要好的哥们,满脸胡子,长得憨憨胖胖,已经四五十的老家伙——文伯伯,现在是省军区副司令员。
文伯伯是我父亲越南自卫反击战的战友,一起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看着我长大。
文伯伯喜欢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用头顶着我的肚子往地上倒,我小时候特别害怕,一被他抱住就求饶。
我叫文伯伯也叫二爹,他喊我丸子,但是我稍微长大一点母亲就不让我叫了,说把二爹的婚姻给叫没了,文伯伯结过婚,没有孩子,离婚已经快二十年,一直单着身。
小时候我最常问的是:
“二爹,你为啥没有老婆。
“你为什么没有孩子。”
“你喜欢丸子么?”
文伯对于前两个问题一直避而不答,回答最后一个时,他开心地笑着,抱着我在我脸蛋上亲了又亲说:“喜欢,二爹最喜欢丸子了。”(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
后来母亲认为“二爹”这个称谓冲着文伯,坚决不再让我叫,还热心地给文伯介绍老伴。文伯假装生气说:“你们是不是怕我把丸子抢走。”
这时候父亲一只胳膊把文伯夹在胳膊下,一勾拳就把文伯整服帖,再也不敢乱说话。
姜老兵对文老兵说:“姜洧是我们的儿子,他要给我养老,也要给你送终。”
文伯的肚子很大很软,记得小时候住在军区大院,夏天夜里很热,我睡不着就自己跑到对门文伯家里,躺在他柔软的肚子上,冰凉的肚皮散发着澡后薄荷香皂的清香,很容易就平静下来。
文伯看见我,吼了一声“丸子”,然后把我搂在怀里,花白的络腮胡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用脸蹭蹭他的胡子,文伯开心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两圈。
“哈哈,你一下长这么大,都抱不动了,”文伯爽朗地笑着。
父亲在厨房炒菜,被油炸得乱跳,朝文伯吼了一声“来帮忙!”
一大桌菜香喷喷地摆在面前,大家坐定,母亲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
“今天怎么想起来吃饺子了。”我问母亲。
“今天不是你生日么!怎么在外面几年都过糊涂了呢。”大姑说。
我看见母亲眼眶簌的红了,父亲给我盛了一大碗,还没递给我手就抖起来,哽咽着说:
“多吃点,这些年知道你不容易。”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压抑,文伯看我们个个唉声叹气,赶紧岔开话题对我说:
“丸子,出去几年除了胖了点,长高了更帅了,一定有很多女孩子暗恋你吧。”
婚姻果然是老一辈热情永不消减的话题,果然,文伯一问完,大姑、二姑伙同我母亲就开始八卦:
“姜洧,在外面谈了几个了。”
“女孩子照片有没有。”
“合适了就带回家看看,我们帮你把把关。”
“就是,这找对象真得找个靠谱的,你瞧前一阵前楼老李他女儿,不听老李劝,非得找一个音乐家,结果人男的玩完就跑了,老李姑娘挺个大肚子在家寻死觅活。”
“还有我们单位计生主任的闺女……”
中年妇女聚在一起,只要遇到同样感兴趣的话题,就可以聊个昏天暗地。
不用我交待对象问题,大姑她们已经把话题扯到最近什么发型最流行上了。
剩下的一群老爷们开始相互灌酒,我见大姑那个阵营已经插不上话,便一撸袖子,加入父亲他们这一波的混战。
“小孩子别喝酒,我给你买了饮料。”文伯看见我拿着一瓶酒,赶紧拦住。
“一边去,管孩子那么多干什么,能喝就喝!”父亲也拿了瓶酒塞到文伯怀里,
“自己开!”又对我道,
“还是听你文伯的,就可以适当喝,多吃饺子,多吃菜。你不在家的这几年,你妈每次都在你生日这天包饺子。”
我不说话,一个激灵,拿着酒瓶就灌了一大口,辣得眼泪一下子全涌出来,
父亲直接站起来跟着吹了一瓶,眼泪流得比酒还快。
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契更甚从前。那些解不开的心结,成了手里紧紧握着的一个空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