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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裕机械地转头转身，跌跌撞撞地往病房里跑。伊玲跟在他后面，唯恐他跌倒。
洛程觉得悲哀，忽然觉得米雯是个可怜的女人，奋斗了一辈子，得到的是如此结局。问了身边的医生，“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叹了一口气，“产妇曾经有鸦片史，自己刻意隐瞒着。擅自服用所谓的戒烟药，直接导致胎儿的畸形。”
烟雾缭绕的家，笑嘻嘻的姨太太，佣人们打开收音机，米雯妖娆的手指在王富裕肩膀上轻轻按摩，“老爷，我想帮你生个孩子，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吧”王富裕保养得很好，看着米雯露出年轻时勃发的欲望。
进了房间，那些荼蘼的气息，肉体的纠缠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决断，谁也不知道以后发生什么，如果知道了，许多人宁愿不相遇也不会结合，伤了身，伤了心。希望破灭，宛如泡沫一样的希望，五颜六色地飘在空中，一个一个破灭，连先前那些漂亮的颜色都是借着太阳反射来的，底子是透明、虚空，不留痕迹，优美短暂。抬头看看天空，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米雯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抱孩子，哭喊着声嘶力竭，指着医生的鼻子大骂，“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啊！是你们害死了他！还给我！”
王富裕抱着她，这个时候他是她的依靠。紧紧地抱着，帮她把乱了的头发整理好，“那是坏孩子，咱们不要了，不要了宝贝！”
米雯茫然地看了看王富裕，“我要我的孩子啊！”
无论抱得多紧，米雯都无法平静下来，床上的被子踢到地上，枕头被咬开一条缝，里面的芦花到处都是。洛程差点被热水瓶子砸到脚。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米雯在昏睡过去之前听见医生对王富裕说，“那婴儿存放在标本室了，以后给其他产妇留个案例。”
我们都是病人，伤痛时落泪，失去时发狂。那些伤口，记得在月光下好好端详。倘若治好，留下一道丑陋的疤，提醒着，看，这里流过血，受过伤。不肯愈合的，随它在空气中裸露，结成血痂，撕开，又是新的伤口。
睡在旁边的王富裕今天累了，睡在自己床上的洛程今天累了，王妈也睡得沉沉。米雯不累，她爬起来，光脚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她越过走廊，披着头发，像个正常的病人一样走着，下面缝了针，却已经感觉不到痛。
在看到那块标本室的牌子时，米雯欣喜若狂，仿佛听见里面孩子微弱的哭声。
“妈妈来救你了，别哭。”
门锁住了，米雯忍住眼泪绕到前面花园，假装在散步。有刺藤划破脚上的皮，丝毫不在意。
从阳台上艰难地爬上去，窗户竟然没有关，落地，摸索着墙上的灯。
灯光如白昼般刺眼，米雯的尖叫声顺着窗户往外蔓延，听到的人都皱着眉头，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声音？米雯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看见一屋子的死婴，全部装在玻璃瓶子里，有些婴儿的眼睛睁开着，对着自己笑。有双头的，有双身的，有半个脑子的……
她找不到。满屋子的死婴，哪个是自己的孩子？顺着日期一一辨认，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与自己阴阳相隔的小生命。
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皱纹满脸，手脚乌黑。他没有看妈妈，他只是看着前面，可前面又有什么东西可看？无非是白天与黑夜。
值班医生带着护士闻声到了标本室，王富裕与洛程也到了。米雯躺在地上，医生一检查，死了，怪老头婴儿的药水瓶被砸碎，房子里尽是刺鼻的味道。
米雯的手里抱着那个滑溜溜的孩子，头小小的，依偎在她胸口，衣服半敞开着，大概想喂他吃奶。
米雯手腕处往外流血，插着一块尖锐的三角形玻璃。
她是个勇敢的女人。
婴儿背朝天，小小的臀部上一块大胎记，等洛程辨认出来的时候王富裕已经摇摇欲坠。胎记很明显，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天。合起来就是吴。
吴，吴，吴，吴美娜的吴，她还是不甘心，她要投胎到王富裕身边，做个婴儿，让他从她小时候开始就不得不爱她，要的是那种天经地义明正言顺的爱。
吴美娜没有好运气，生来受苦，死亦壮烈，轮回中煎熬，来生也悲凉至此。
洛程哭了，看着医生抬起米雯的尸体往殓房走。
如果人的记忆是筛子，洛程愿意永远漏掉这一幕，惨痛，揪心。此时的窗外夏意浓浓，蜗牛知道要下雨，顺着花盆爬到叶子上仰望夜空，萤火虫也期待着夏天的到来，还有青蛙与蝴蝶。
洛程觉得今天不算是个好日子。
王富裕收拾东西，伊玲也要回去了。洛程到电台请了十天丧假。
王富裕的中药店无心经营，卖了出去，钱存到银行，自己拿一部分回萧山乡下，那是他祖上的老家。其他的钱给了洛程，房子也给了洛程。
“不要走可以么，爸？”洛程看着那些零碎的杂物，还有父亲的衣服。
王富裕的头发一夜变白，看起来有六十岁，“我会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到乡下去探望我。钱应该够你用的了，自己要好好注意身体……”
怎么能不走？住在这里，米雯就仿佛在屋子里。沙发上还有她没有打完的小孩的绒线衫。王妈收拾着，打着一个大包袱。
洛程依赖着的熟悉的家现在没了。
其实让父亲一个人清静一下未尝不好。王妈照顾这个家也是熟手，让她跟着父亲去，自己也不是不放心。于是招呼父亲要经常写信。
火车快要开的时候，洛程抱着王富裕放声大哭，“爸，把身体养好了以后，还要来上海，还要住在家里，别扔下我一个人……”
王富裕有些内疚，“这几年，委屈你了，少爷的命，却一直过得都很累。”
洛程擦（言情小说网：www. 6969xs.㏄）擦眼泪，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挥手。王富裕苍白的头发，还有憔悴的眼睛，从车窗伸出来向洛程告别，风很大，吹乱他的白发。是父亲么？洛程哽咽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