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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道远出生那一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好是是困难的年头。村上很多人饿死了,能活下来的都是人
精。对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杨道远更愿意处于一种失忆状态,他很少去回忆过去,最烦别人跟他谈起故乡,自从大学毕业,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杨道远的身世永远是个迷,他母亲是个过路的女乞丐,跟着别人一路逃荒要饭,最后就落到了
父亲所在的那个村上,或许当时病倒了,当然更可能只是因为饥饿,反正就在当地留下来。具体的真相杨道远始终弄明白过,有一种说法,是
父亲收留了这个怀孕的女人,他反正没有老婆。还有一种说法,是父亲用两块大饼向另一个男人换来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并不愿意留下来,然而父亲还是娶了她,并把她的肚子给弄大了。杨道远母亲在生下儿子的几个月后便死了,她本想抱着他一起跳下水库,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却把儿子留在了河岸上。有人发现她跳下了水库,大声喊人过来抢救,小杨道远却在河岸边树荫下呼呼大睡。
杨道远父亲也是一名形迹可疑的流浪者,他的个人历史同样模糊不清,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来历,他自己的讲述也是永远不一样。能肯定的只有他的当兵出身,什么样的军队似乎都干过,打过日本人,在共产党[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的队伍里待过,在国民党的部队也待过,还当过伪军。很长时间里,他头上一直戴着坏分子的帽子,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管制对象,在杨道远印象中,父亲的境遇始终很糟糕,他是村上最没有地位的男人,永远在受别人的欺侮。怎么都看不出身上有丝毫军人的气质,他永远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
杨道远有两件事永远不能原谅父亲,一是他总是故意夸大儿子的尿床,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他那时候有多丢人,在七岁之前,杨道远一直为自己的尿床感到苦脑,村上的人都会因为这件事嘲笑他,当然也包括他的父亲。一直到上大学,杨道远家就只有一条棉被,穷并不让他感到羞辱,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是,父亲向别人讲述儿子尿床时的那种得意,也许儿子是自己唯一可以欺侮的对象,杨道远父亲从来不考虑儿子的感受。另一件让杨道远耿耿于怀的事,是父亲竟然与村上一个名声最坏的女人有染,那女人长得很丑,长得又高又大,有男人有一大堆孩子。全村都把这当作笑话讲,他们在生产队的牛棚里苟且,大家便集中在一起捉,然后押着夫淫妇在村里游街。
小时候,杨道远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水库的大堤上跑步。大堤很长,一开始只是出于对水的恐惧,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淹死在这里面,一种无名的恐惧促使他拼命奔跑,渐渐地他就喜欢上了跑步。跑步时会产生的一种孤独感,能让人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东西。学校里上体育课,班主任发现他跑得很快,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全校的第一名。这以后,县里不知怎么知道了,来了两个搞体育的人,带他到大堤上去跑了几个来回,立刻认定他是练习中长跑的材料。从那以后,杨道远天天一大早爬起来练习跑步,班主任是个复员军人,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他告诉杨道远如果想离开农村,离开这个不想待的地方,唯一的可能就是好好训练,好好练习跑步,争取在省里的重大比赛中拿到好名次。
结果从来也没有在重大比赛中拿过名次,在他最出成绩的那些年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重大比赛。好在他最后考上了师范学院,那时候高考刚恢复,他因为体育成绩突出,可以适当地加分被破格录取。大学彻底改变杨道远的生活轨迹,当时的大学门槛很高,可是一旦进入大学门,个人的所有问题,国家基本上能帮你解决了,上师范有生活费,有了城市户口,毕业了还包分配工作。
刚上大学时,杨道远还有些自卑,总觉得自己是个偏僻之地的乡下人,别人会看不起他。渐渐地,杨道远开始摆脱了自卑,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有主见。他开始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连自己看起来都些陌生。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杨道远突然接到电报,父亲得了一场并不严重的病,说死就死了。他并没有感到太悲伤,恰恰相反,父亲的死反倒给了一个彻底与家乡告别的理由,在草草地了结后事以后,杨道远最后一次走过了水库的大堤,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作为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一代人没有理由不成为时代的宠儿,然而真正让杨道远获得自信,并且让他彻底摆脱自卑,却是因为爱情上成功。对张慰芳的追逐,完全改变了杨道远的命运,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不成功便成仁。自从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张慰芳,杨道远便开始念念不忘,他一眼看上了这个比自己大了将近两岁的女人,立刻就觉得高不可攀遥不能及。那时候的姚牧早就是情场老手,是他给了杨道远不妨一试的勇气。姚牧的名言是追不到女人不丢人,不敢追才丢人,在姚牧的唆使下,杨道远开始有些笨拙地向张慰芳发动进攻,他先非常传统地请姚牧为自己做媒,向张慰芳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然后买了电影票去张慰芳的学校,请她看电影。当时请看电影还不能只请一位女生,他一下子给了张慰芳四张票,请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去观看。
这样的场面有些滑稽,他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四女生肆无忌惮地有说有笑,一边看电影,一边偷眼看杨道远。结果从电影院出来,杨道远与她们分手告别,四个女生除了张慰芳,对杨道远印象竟然都不错。她们一致认为,杨道远并不像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为人正派相貌堂堂,大学里歪瓜裂枣的男生太多了,他的谈吐虽然弱了些,可是当时毕竟是四比一,就只有他一个男生,寡不敌众,害羞总是难免的。再说了,男生太油腔滑调也没什么好,能对张慰芳这么痴情,就已经很为难他了。
很快杨道远便大学毕业,在一家中学当老师,张慰芳也分配去公安局,他常常跑到公安局门口去等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杨道远痴心不改,张慰芳无动于衷。她一次次警告他,让他不要再追她了,她是不可能跟他的,但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永远就是那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只要你还没有和别人结婚,我就有权利追你。”
“要是我跟别人结了婚呢?”
杨道远无话可说,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现在张慰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不由得黯然伤神,不由得情绪低落。张慰芳看得出他是真的难受,倒有些不忍心再拒绝他了。公安局的同事很快都知道她有个一根筋的追求者,傻乎乎经常在门口徘徊等候,最后连站岗的守卫都知道他这个人。
杨道远对张慰芳的苦苦追求持续好多年,仿佛是在家乡的水库大堤上练习跑步,枯燥单调孤立无援,每天只是简单的重复。渐渐地,他不仅习惯了这种追求,而且感到很充实,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人生不能没有追求,有追求的人生才会幸福。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光
阴荏苒,张慰芳还是那个态度,她也习惯了杨道远的追求,一直不肯最后松口,也从来就不曾断然拒绝。她永远是含含糊糊拖泥带水,告诉他不要抱太大希望,让他不要再追求她了,可是这种告诉更像一种暗示,更像是在考察杨道远的耐心,更像是在测试他的忠诚。
很快,杨道远就成了学校里的骨干,几位校领导都很看重他,觉得他的学问和人品都不错。人事处长非常热心地要为他做媒,女方是副校长的一位没有考上大学的千金。杨道远一口就回绝了,他告诉人事处长自己已有了意中人,并把这件事带点得意地向张慰芳汇报。张慰芳乐不可支,说这样的好事干吗还要拒绝呢,你这不是傻吗,换了别人,校领导的女儿看中自己,也许还巴不得呢。
张慰芳问杨道远:“那个女孩漂亮不漂亮?”
杨道远说:“应该很漂亮。”
“你见过?”
“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漂亮?”
杨道远告诉张慰芳自己得出这结论的理由,说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就长得很漂亮,五官好身材也好,龙生龙凤生凤,她的女儿自然也就应该漂亮。
“这么说你们的那位副校长,也是个女的了?”
张慰芳似乎到这时候,才突然听明白,酸酸地问着,同时又忍不住要挖苦几句,说她是不是也很喜欢你,我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不是她自己跟你说呢。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想嫁给你,这多好,这多有意思。杨道远无话可说,不过他很喜欢张慰芳有些发急的样子,这说明她心里已经开始有自己了。张慰芳还不愿意放过他,继续追问副校长到底多大年纪,又究竟如何的好看。杨道远说女人长得好看,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一下子怎么说得清楚。张慰芳却有点来劲,说你为什么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你们那位漂亮的女副校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有多喜欢你。由于张慰芳比杨道远大两岁,他们的谈话有时候更像一对姐弟,她总是有点居高临下,常常会有以势压人的教训口吻。杨道远被她逼急了,说在我眼里,最漂亮的女人就是你,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没有人比你漂亮,我也不会喜欢别的女人。
杨道远赤裸裸地表白并没有让张慰芳满心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好象是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的出现,可是意中人却仿佛藏在某个角落里,迟迟不肯出现真身。那时候,张慰芳并不知道,杨道远就是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杨道远的一番表白有些落空,也许她只是觉得杨道远还不够优秀,当时也确实看不出他有多出色,看不出他今后会有很好的发展。也许是母亲极力反对,虽然张慰芳并不太在乎他的家庭出身,可是她母亲很在乎这个,她们身边有那么多现成的干部子女,为什么女儿好端端地非要嫁一个农村子弟。杨道远的深情让张慰芳有些困惑,没有感到太多的高兴,而是陷入到了淡淡的迷惘之中,她找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杨道远的充分理由,更没有拒绝他的十足借口,只能违心地劝杨道远:
这对你可是个好机会,你们副校长那么喜欢你,你以后的前途,就不会成问题,况且人家女儿还长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