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正下着雨,苏州玄武大街上打马走过一个青衫乌靴的男子。
骏马如龙,马上的人也俊秀如画,街边挽着丫鬟的素衣小姐就看花了眼,手上一松,鹅黄的纸伞跌落,碎了一地的水波。
柔和的软劲托上小姐快要摔倒的身子,青色的衣角闪过,马上的人已经站在了身前,温雅的话音里透着歉意:“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见谅。”
被那袖间透出的内劲稳住了身形,小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亮黑眸,灿若星辰,眸光里满是温和。
小姐通红了脸颊,侧过头声若细蚊:“无妨。”
那人唇间有了淡淡笑意:“这就好。”俯身捡起地上的纸伞,送到小姐手中,“这可是姑娘的伞?”
垂头接过纸伞,小姐的粉颈中透出胭脂般的颜色,福了一福:“多谢公子。”
那人仍旧是微笑:“姑娘客气了。”
这一幕雨中相逢,恰似无数才子佳人故事的开场桥段,他们对面的留醉楼上,一个倚窗而坐的白衫公子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掩唇而笑:“阿福,你说我该不该去把那个美人抢过来?”
阿福是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厮,闻言有气无力地:“公子,我求您放过这位吧,这位咱们惹不起。”
“哦?惹不起?”躲在扇子后笑得好像偷腥的猫,白衫公子手指向外一点,“可是我不去惹,美人自己找上门来了哦。”
阿福顺着他的手一望,果然,街那边的青衫男子已经转身向留醉楼这边走来了,看情形他本就是打算落脚稍作休憩的。
不管阿福一脸要死不活的表情,白衫公子摇着折扇探出头去,不是冲那边犹自站着不动的小姐,而是冲楼下正缓步过来的男子:“这位仁兄,上来一叙如何?”
楼下的青衫男子站住,而后抬头向他笑了笑:“这位姑娘,总穿男装,不好。”
白衫公子潇洒摇扇的手一僵,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阿福叹口气:“说了惹不起嘛。”
这位一身白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州通判顾淮顾老爷家的大小姐顾红妩。
顾家小姐娇生惯养,今年长到十六岁,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拳脚功夫倒是不差,别的喜好没有,唯一的兴趣就是每日穿着男装混迹于酒楼茶肆,寻摸到清俊斯文的男子就凑上去百般调戏。
虽然天长日久,苏州城的人大多都知道了顾大小姐这个恶习,对于男装的顾小姐也见怪不怪,不过一口就说破她其实是个女子的,这还是头一个。
那青衫男子安步进了楼,街对面只剩下一个呆在当地面色通红的素衣小姐,旁边是同样魂不守舍的丫鬟。
二楼上,顾家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回了那把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眯了一双明艳的桃花眼:“这个美人好,我喜欢!”
看着自家小姐笑出了一脸垂涎,阿福立刻打了个寒颤。
顾红妩是谁,男女都算上,那也是当之无愧的苏州城第一混世魔王,既然敢说,那就敢做。也不觉得被人点破了身份有什么丢人,大大咧咧地就摇着折扇下了楼,瞄见青衫的男子正坐在大堂角落里拿了酒壶自斟自饮,忙凑过去:“这位公子,咱们交个朋友可好?”
对方却只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喝酒。
红妩不气不馁,一张脸笑得更加春花灿烂:“公子你好歹告诉我一声高姓大名如何?”
那边终于转过来头来,却只是将明亮的黑眸不着痕迹地带过,反倒扬手冲一旁开口:“掌柜,我那一间上房可准备好了?”
掌柜的忙连连应声,将一个天字号房牌捧过来:“已经收拾好了,有劳贵客久等。”
红妩于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桌前起身,悠悠向后院的客房走去。
将近门口,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笑:“在下江云怀。”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红妩想起她那天在苏州城里遇到的那个青衫的男子,他站在青石的台阶上,黑眸中有淡淡戏谑,在逆光中转头冲她一笑,那一刻,恍然若梦。
只是彼时,早已是流年偷换,一生成空。
第一章
苏州园林最盛,顾府的布局偏重奇巧,假山嶙石密布,飞泉流瀑点缀其中,但却唯有一处院落是开阔轩朗的,青瓦小楼略显古朴,院中只是简单的砌了一条青石小道,其余的空地中都疏朗地种着白梅树。
现在还不是白梅盛开的时节,梅树一色蔼蔼如碧,在细雨中仿佛笼着薄薄烟雾。
顺着梅树间的小道一溜烟跑进来,红妩还没见到小楼就叫起来:“静华哥哥,静华哥哥,我今天遇到一个大美人!”
窗子半掩的小轩中,一个白衣的人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她的大呼小叫,就抬起头笑了笑,他的眸色深黑,这么带着笑的时候,温柔若水:“是么?那么这次可以得手么?”
他抬头微笑的时候,红妩还在梅林间跑着,等他那句问话出口,红妩早一个撑身,径直从窗口翻进了小轩。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她回家后就沐浴过换上了一身朱红纱裙,现在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慌慌张张跑过来,连袜子都没穿,赤足套在玉色的锦履里。
跳到他面前站住,红妩吐了吐舌头:“美人好像对我很冷淡呢,我问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来人家的名字。”说着又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用力点头,“不过我从留醉楼的胖掌柜那里问过了,今晚他会住在苏州,我一定要勾搭上他!”
看着她脸上倏忽万变的表情,她对面的静华忍不住笑了出来:“哦?那可真好,你今晚是又打算瞒着姑姑和姑父跑掉,去爬留醉楼的墙头了?”
红妩眼珠一转:“我就还说我今晚要住在静华哥哥这里嘛……”边说边笑嘻嘻地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哎呀,别总看书了。”
那卷医书被随手丢在地上,她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挤到软榻上,抱住身前那个人的腰身,还顺势在他胸前蹭了蹭:“静华哥哥,陪我说会儿话嘛。”
静华看着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般蜷缩在自己身边,早已显出少女玲珑体态的身体也紧贴在自己身上,唇间不由带了点无奈的轻笑:“妩儿,你现在年纪大了,再总是说住在我这里,于声名不好。”
红妩懒懒伏在他胸前不动,转了转眼珠:“哦……顾家的小姐在苏州城里还有什么声名可言么?”
“这倒是……”不由失笑,静华也拿她无可奈何起来,只好取过自己身边的一方锦帕,细细替她擦拭发间的水汽。
微凉的手指轻柔地在自己头顶打理着,红妩惬意地微眯上眼睛。她跟静华是姑表至亲,静华的父亲就是她母亲顾夫人的大哥。顾夫人的娘家姓慕,世代行医济世,她的舅舅,静华的父亲慕霖枫就曾是一代名医,盛誉一时,可惜这名声也给慕家招来了无妄之灾,静华才刚六岁那年,慕家就因为她舅舅无意救治了一个魔教中人而卷入江湖仇杀,满门惨遭杀害,只有静华年幼,靠着老管家拼死相护才从修罗场里逃了出来。
后来祸患平息,顾夫人辗转找到流落在外的静华,带回顾府抚养,因怜他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顾老爷和顾夫人把静华视若亲子,不止吃穿度用不惜所能供给,就连日常起居,都常常带着他和刚出生的红妩一起。
因此红妩未懂事之前,是坐在静华哥哥怀里牙牙学语,懂了事之后,就坐在静华哥哥怀里读书识字,现在长到十六岁,也还是时不时就借故赖在静华哥哥的小院里,非要跟静华挤在一张床上睡。
搂着静华,把头靠在他胸前,红妩就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话,扯来扯去,无非也就是前天又在哪里见到了一个人怎样怎样的美人,还没上去搭话就发现这家伙就是她去年就调戏过的学政家的公子,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臭骂了一顿云云……
静华带着笑听着,给她擦头发的手不停,时不时搭一句话。
结果头发还没擦干,红妩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
静华低头一看,果然,跑了这半天她也累了,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静华只好轻笑了笑,起身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躺好盖上锦被,红妩睡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还喃喃叫了句:“美人等我……”
站在床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静华笑笑,摇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放下床前的帷帐。
转回到小轩里捡起地上那本医书,静华起身时眉头蹙了蹙,扶住一旁的软榻,低头轻咳了几声。
外面跑进来的阿福正好看到这情景,忙叫了出来:“表少爷!”
静华抬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吵醒房里的红妩,缓了缓才开口:“不碍事,一时岔了气而已。”
阿福往房里看了一眼,神色间很是愤愤不平:“表少爷病了这几天了,小姐还是没日没夜地出去厮混,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给表少爷添乱也好啊!”
静华笑起来:“本来就是我不让妩儿知道的,”说着略顿了顿,“再说,要是这样都是病,我一年到头只怕有一半时间都是病着吧?”
阿福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嗫嚅道:“也不是这么说的,表少爷福大命大,虽然时常病着,那必定是长命百岁……”
静华听他越说越糟,忙笑着打断了:“好了,阿福,我谢你吉言了,烦劳你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小姐今晚在我这里睡下了,让夫人放心。说完了你也过来吧,小姐晚上还要你伺候。”
长年跟着红妩,阿福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立刻就拉下了脸:“又要去留醉楼找那个公子啊?”
静华笑:“让我亲自送你到夫人那里去?”
阿福这才连连应声,又转身跑出去。
把不情不愿的阿福打发走了,静华才坐回榻上,掩住胸口又低咳了几声,他生在杏林世家,小时候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后来遭逢剧变,流落街头的时候染上了风寒,无人照料下竟然慢慢侵蚀到心脉,虽然被顾夫人带回后悉心医治,但寒症早已入骨,缠缠绵绵总不能痊愈,这几年已经是心疾的症状。
方才和阿福说话的时候就一阵阵心悸,料想自己也没有精力读完那本医书,就索性靠在榻上合了眼睛休息。
这一睡却一直睡到了暮色四合,再睁开眼睛时,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面前的书桌上也不知被谁放上了一盏烛台,火苗不住突突跳动,灯火如豆。
抚着额揉了揉,静华起身看到桌上的蜡烛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字:静华哥哥,睡起来要记得吃晚饭,我今夜估计不回来了,不要等我。
笔迹十分熟悉,带着红妩特有的嚣张,最后那个“我”字更是几乎要飞出纸外。
下午听红妩说起留醉楼里那个人时,他还不确定红妩晚上会不会真的去,毕竟她这么信誓旦旦最终却不了了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干过,不过看这张纸条里的口气,红妩这次真的是打算在那个人门前整夜蹲守了。
看着纸上略带孩子气的话,静华不禁莞尔。
入夜的苏州城,繁华绵延十里。
那边歌楼上还有歌姬抱了琵琶在唱:“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娇软嗓音惹得满场喝彩。
而对街的留醉楼旁,一条阴暗小巷内,默默蹲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一身劲装,用一块黑布蒙了脸的红妩,另一个不用说就是阿福。
他们当然可以从留醉楼的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不过对于红妩来说,既然是来会美人的,不墙头马上一番就不叫风流。于是红妩向来是放着正门不走,偏偏走墙头。
今晚在静华的房内醒过来后,红妩立刻精神百倍地换装,拉着阿福直冲留醉楼,结果一不小心却来得有些早了,这会儿街上还有些零零星星的行人,红妩就拉阿福到街边先蹲下。一等发觉四下无人,就好翻墙入户,偷摸进美人的客房。
这种时候红妩总是分外有耐心,屏声静气蹲在巷子中,时间稍久,阿福却有些忍不住了,开始抓耳挠腮,惹得红妩瞥了瞥他,训斥:“别乱动,给别人看到了!”
阿福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不免顶嘴:“我脚麻!”
红妩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要想勾搭美人,不吃点苦怎么能行?”
阿福哼了哼,小声嘀咕:“也不知小姐是什么眼神,若说相貌,我瞧这人还不如表少爷斯文好看呢!放着自家里的不看,偏偏跑来受这份罪!”
红妩白了他一眼:“说了你不懂了,静华哥哥是静华哥哥,美人是美人,怎么能往一起混?”说着训他,“别净说废话了,你给我盯好巷口,没人了我这就要进去了!”
他们正在说着话,院内突然翻出来一道黑色的影子,正落在红妩身前,那黑衣人显然也是没料到在这里能撞到人,一时和红妩面面相觑。
还是红妩见机快,不由分说,提掌就是一记手刀下去,那黑衣人惊奇之下竟险些没有躲过,闪身退了一步。
红妩一看有机可乘,手上拳掌并用,几招就跟着攻过去。
这次却没有上次那样幸运,那黑衣人只是略微躲闪,也不见用什么高超的身法,轻易就把红妩的攻势化解了去,接着单袖一挥。
红妩只觉得脸上一凉,脸上蒙面的布不翼而飞,头颈已经被扼住,耳边响起一串阴寒冷笑:“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么。”
寒意从背后冒起,红妩刹那间只觉得浑身透凉,颈中那人的手已是越收越紧。
一旁的阿福看清眼前的情景,杀猪般大叫起来,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叫:“救命!表少爷!救命!”
他平时跑腿不见多快,这会儿却跑得兔子一样,转眼间就去的远了。
那人也不去追,仍旧悠闲地掐着红妩的脖子,淡淡问:“哦,表少爷……不知这位表少爷能干些什么?”
红妩给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突然抬手,袖间一道银色针芒疾射而出,与此同时,脚尖提出,一脚踢向那黑衣人的腹间,趁他手上一松的瞬间,拼死挣脱出去。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逃出那黑衣人的钳制,红妩摔出去的身子却给一双手臂稳稳接住,长剑的光华就如暗夜中的一轮明月,瞬间就挡住了黑衣人的身形。
展开长剑把怀间的红妩滴水不漏地护住,一个清朗的声音也响起:“堂堂辉教的左护法,竟来为难一个小姑娘,夜逐兄难道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那黑衣人朗声笑起来,潇洒负手退开:“江云怀,这你就要问问这位小姑娘了,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见他收手,江云怀还是持着剑静立,淡笑:“我相信如果知道夜逐兄是谁,借这小姑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动手。”
红妩正在他怀里抚着脖子咳得天昏地暗,闻言立刻喘着气反驳:“谁说的……管它灰教还是白教!惹到小姐我,我就敢动手!”
江云怀看也不看她,一双眼睛仍紧盯在那边闲闲站立的夜逐身上:“杀了这种一无所知的小丫头,只不过会折损夜逐兄的威名而已。”
红妩听他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怎么肯善罢甘休,不管还在他身上挂着,就开始挥舞拳头:“你说谁一无所知!别看你是美人!本小姐一样饶不了你!”
夜逐“哧”一声笑出来,身形向巷外退去,最后一句话不是向江云怀说,竟是对着红妩:“小丫头,咱们后会有期。”
兀自被江云怀拦腰抱着,红妩对着他挥拳:“谁稀罕跟你后会!”说完了抬头,正对上江云怀一双冰冷的眼睛。
放开揽着红妩的手,江云怀方才还笑容温煦的脸上一片严霜:“这位姑娘,如果你还爱惜性命,那么就离江湖是非远一点。”
眨眨眼睛,红妩有些愣的样子,隔了片刻,她突然歪了歪头,兴致大起:“你武功不错啊,你是江湖人么?魔教还是正道?看你刚才跟那个什么辉教人对峙的样子,你应该是正道吧?你们正道的人每天都干点什么?就是到处行侠仗义么……”
这小姑娘……江云怀一脸的严肃里顿时掺上了一丝苦笑,这次他为了武林盟亲自来苏州,就是因为近日辉教教徒在这一带活动猖獗,恐怕有什么异变。
没想到魔教的人没找到几个,到这里的当天就惹上这么一个小姑娘,本来想趁她刚才被夜逐吓得够呛,再加上他严词警告,就能吓回去这个大小姐。没想到这位小姐蛮来是蛮来,胆子还真不小。
现在他这境地还真是……哭笑不得。
无法可想,他只好打断了红妩的喋喋不休:“夜间寒凉,这位姑娘……有什么话,我们回房去讲可好?”
双眼蓦然放出光来,红妩顿时觉得,刚才那顿掐挨得实在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唔……又更新了,刚开始写拿捏不准,大家要多多留言……亲——\(≧▽≦)/——
第二章
红妩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被请到江云怀房中后不过盏茶时分,略带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润依旧:“此处住的可是江云怀江公子?”
红妩这才想起阿福刚才鬼叫着一路跑回了家,忙跳起来打开房门:“静华哥哥,你怎么来了?”
静华一身白衣,持了一管竹萧站在门外,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颈中被掐出的那道红印上停留了片刻,才笑了笑开口:“你说呢?”
红妩缩着肩膀吐吐舌头:“都怪阿福胆子小,我明明能从那个混账手里逃出来嘛!”
静华这次却没以往那么好说话,手中的竹萧“嘭”一声就敲在她额头上:“我倒希望你的胆子也能小一些。”
说完才转头向站在红妩身后的江云怀拱手,微笑:“江公子,在下慕静华,是这个丫头的表兄,多谢方才江公子对这丫头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红妩被敲了一下还不老实,在一旁直嚷嚷:“静华哥哥,你都不问就说是他救了我啊,我是自己挣脱的!”
静华转头又看了她一眼,一直含着笑的语气这才带了些许严厉:“妩儿,别说话。”
江云怀一直在一旁看着,总算明白了这小丫头是被谁宠出了这副脾气,这时候拱手笑了笑:“慕公子不必客气,那人也是因我才会在这里,认真讲起来,其实是我连累了小姐。”
静华笑笑:“无论如何,都是江公子救下了舍妹,实在是感激不尽。”
江云怀自然是又客气了一番,静华向他解释姑父姑母还在家中焦急等待,并没有多说几句话,就带着红妩道别。
临别前江云怀突然看着静华手中的竹萧,沉吟着:“冒昧一问,慕公子是否精于医术?”
静华笑:“粗通而已。”
江云怀一笑:“原来果真是苏州神医慕先生,在下久仰。”
静华拱手笑:“不敢。”才拉着红妩出门。
都走出去几步了,红妩突然想起来,扒着门回头:“忘了告诉美人,我叫顾红妩,翠娇红妩的那个红妩,你要记得我啊……”
等红妩恋恋不舍地被静华带回家,顾老爷一身中衣,披了件外衫站在院中指着红妩的鼻子就骂:“孽障!今晚不准睡觉,跪祠堂里给我抄一百遍《女戒》!”
不但偷溜出家门,而且还深夜不归以至遇到恶人,这次顾老爷是真的给这个顽劣的小女气得不轻。
还好静华忙在一边讲情,说是红妩刚才也受了惊吓,连夜不睡怕是惊悸之下会积出病来,还不如先暂且歇下了,等第二天再罚不迟。
看在静华的面上,顾老爷这才同意让红妩先去睡觉,抄《女戒》的地方也由祠堂改为了静华的静园。
被爹爹骂完,由静华一路拉着回到静园,红妩还保持着出了留醉楼之后就一直留在脸上的莫名傻笑,分明就没把她老爹刚才那一番话听在耳里。
坐在床上又嘿嘿笑了两声,红妩沉醉地托住头:“静华哥哥,你说这个美人,我嫁给他好不好?”
侧头轻咳了两声,静华笑笑,蹲下身给她脱脚上的鞋子:“你喜欢就好。”
红妩任由他给自己脱掉脚上的浅靴,点点头:“还是静华哥哥好,都不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屁话。”
含着笑,静华抬头看她一眼:“你《女戒》还抄得少么?女孩子说话文雅些。”
红妩嘻嘻一笑,顺势抱住静华的头颈:“怕什么,反正静华哥哥又不会去告诉我爹。”
静华轻拍她的脊背笑笑:“好好睡吧,小心明天起晚了姑父又要罚你。”说着轻咳着起身。
红妩总算发现了他的不对,抬头看他:“静华哥哥,你怎么了?”
冲她笑了笑,静华一语带过:“吹了点风而已,明天就好了。”
红妩一门心思都在刚结识的美人身上,也就没在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抓着被子闷头躺在床上,还不忘隔着被子大叫:“我要美人!我要美人!”
看着她的样子,静华失笑,给她放下床帏,走前还不忘叮咛:“早些睡。”
红妩躲在被子里呜呜做声,也不知听到了没有,静华只好笑笑,转身走出去。
由于红妩经常赖在静园,静华这里也就准备了两间睡房,现在红妩占了这间,就只剩下小轩尽头的另一间。
慢步穿过曲折的回廊,静华却在未到房门口时就停下来,扶住身旁的廊柱,一手按住胸口,轻声咳嗽。
阿福也早就睡下了,深夜里院中空无一人,静华倚着廊柱咳了一阵,缓过一些,才来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含在口中。
合了双目,等待温和的药力慢慢涌上,静华又咳了几声,喉间一直压着的淡淡甜腥却蓦然涌上来,幸而他早有准备,在那口血吐出之间,就用帕子堵住了嘴。
血气压得时间久了,又咳了几次才咳得干净,静华仍旧用帕子掩着口,一手按住还在不断抽痛的胸口,眉间浮上一丝苦笑。
这丫头真是年纪大了越来越会惹事,晚间他才刚歇下,就听到阿福一路惊叫着跑回家,口齿不清地哭喊:“表少爷救命!小姐被扼死了!”
那一刹的惊痛之下心血浮动,这一口血就险些吐了出来,此后一直被他强压着,现在终于松懈下来,才发觉恐怕已成隐患。
这个丫头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省点儿心?
带着些许叹息,沉黑的双眸中最终还是透出了淡淡宠溺,月光下他又低低咳了几声,扶着廊柱站起,把沾血的锦帕丢到一旁的杜鹃花丛中,缓步回房。
等明月坠下天穹,苏州城中的夜色越加浓郁,留醉楼旁空无一人的小巷中,走来一道黑色的身影。
去而复返的夜逐慢慢踱到巷中,他脚下的青石地板上,一颗小小浑圆的珍珠,连着一条细细金线,静静躺在石板的缝隙之中。
那是红妩的一只耳坠,在方才的打斗中不慎掉下来落在地上。
蹲下身捡起那粒珍珠,夜逐冷峭的薄唇边挑出一丝笑意,这个小丫头,或许是块很好的材料,只是璞玉良材,恐怕要狠狠打磨,才能显出光彩来。
夜逐一笑,将小巧的珍珠小心收在怀中,黑色的身形又慢慢踱远。
黑沉的天空中,有乌云无声聚拢,化不开的浓墨一般,浸染掉城中仅剩的几点寥落灯火。
当最后的几缕光亮一盏盏熄灭,淋漓的大雨终于在破晓时分,笼罩住整座城池。
因为连绵的大雨,再加上头天晚上闹了那一场,第二天红妩自然是被禁足了在家里抄《女戒》。
当她坐在小轩里的书桌前,咬秃了一支狼毫笔,揉皱了一堆宣纸之后,坐在她身旁的静华终于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宗卷,笑了笑:“妩儿,抄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不等静华说完,红妩随手就扔了秃笔,两三步凑过去拉住静华衣袖,呲开一排涂满墨水的黑牙:“静华哥哥,抄这么多手都麻了……我还是出门逛逛散心,回来再接着抄吧?”
看着她的样子笑着微皱了眉,静华从袖中套出一方锦帕给她擦着嘴角的墨迹,口气却一点都不松:“不行,你今天不能出去。”
红妩历来跟静华央求什么,极少有静华不答应的时候,这次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嘴巴就嘟了起了,也不让静华帮她擦了,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就跑到房间一角生闷气。
静华没料到她会突然闹脾气,笑笑想叫回她哄着,顾府的管家顾恒这时却撑着伞穿过院子,进到小轩后收了伞放下,从怀中捧着一叠帐薄,微微欠身:“表少爷。”
顾老爷一向以风雅名士自居,俗务不缠身,顾夫人又温和良善,不长于持家,因此静华不满十八岁就接手了顾府经营的几处布庄,这几天来正是丝绸大销的时节,账目繁多,管家顾恒更是一天到静园里跑几趟。
眼下的事务比较紧要,静华只好笑笑由红妩去了。
细细核对几大本账目条款,又捡了几单重要的生意跟顾恒交待,静华一时也无暇分神。
本来发了脾气之后就蹲在墙角等着静华哥哥来哄,红妩使了半天性子,抬头看那人却还是温声跟顾恒讲着什么,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这一下更加气闷,红妩等顾恒拿着账本一走,一脚就踢在书桌腿上,踢得那一桌笔墨纸砚都叮叮作响。
静华看她胡乱发火,轻咳了咳,脸上带着点笑:“桌子惹你了?”
红妩一声冷哼:“姑娘我看它不顺眼!”
静华轻轻笑了笑,冲她招招手:“妩儿,你过来。”
红妩兀自生气,不过还是别别扭扭走到他身边:“什么?”
静华笑,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上一个东西,然后移开手掌:“这个喜欢么?”
红妩看看手心多出的小锦囊,锦缎是粉蓝底子的,绣着几朵半开的玉兰,缝成胖胖的元宝形状,三只角上各缀了一条嫩黄的流苏穗子,素雅喜人,锦囊里有淡淡的香面味道渗出。
静华笑笑:“这是今年端午节布庄里做的香包,顾管家带来了一个样本,就给你了好不好?”
过几天就是端午佳节,民间的习俗除了吃粽子、挂艾叶之外,还要做香包,装上特制的香面,挂在帐角和腰间驱蚊辟邪。大部分布庄这时候也会应景做一些香包来出售,顾家布庄经营的都是上等丝绸绣品,做出来的香包自然也精美玲珑,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费在里面的手工可并不少。
红妩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巧可爱的锦囊,攥在手里却撇了撇嘴:“这样就想哄我……”
静华笑了:“怎么,还气着?”
红妩把玩着那个小锦囊,突然抬头一笑,冷不丁扑过去搂住静华的腰,“静华哥哥给我抱一抱我就不气了!”
没有防备给她抱了个满怀,静华笑起来:“妩儿……”
红妩才不管,恬不知耻往他怀里钻,一脸惬意:“静华哥哥抱起来就是舒服呐……”
这么闹了一场,红妩倒没有再提出门的事,磨了又磨,也总算抄完了五十遍女戒。下午顾老爷来巡视的时候看她老实,阴着的脸稍稍放晴了一些,又对静华叮咛一番要对她严加看管,施施然回房去接着画他的花鸟图。
白天红妩已经抄了一天,晚间静华也就没再督促她,任她吃饱了饭之后就赖在小轩里和他一起下棋。
静华平日总能陪红妩来上几局,今天却明显有点精力不济,落子慢了许多,一局未尽,就以手支了额头轻声咳嗽。
红妩看在眼里,只下完这一局,就把棋子装起来,笑笑:“静华哥哥今天累了吧,还是早些歇了好。”
有些讶异于她的体贴,静华笑了笑:“妩儿今天转性了?”
红妩鼓起脸颊,佯装生气:“我本来就是这么温柔懂事!”
静华笑,实在也是疲累,就扶着桌子站起:“好吧,妩儿你也早些休息。”
红妩捧着棋篓连连点头保证:“静华哥哥放心……”眼睛一眯,笑眯眯跳起来就又要去抱静华的腰,“要不然我陪静华哥哥一起睡好了!”
拉住她伸来的手,静华一脸好笑:“这么大姑娘了,别总胡天胡地的。”
红妩吐着舌头:“好,好,我知道……”
看她一脸惫懒,静华也只好无奈笑笑,又叮嘱几句,就回房休息。
看着静华回到了房内,红妩转身就跑到小轩外,抓住正蹲在檐下打盹儿的阿福:“这才不到戌时……你倒是清闲啊。”
阿福苦着脸:“小姐,我知道您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可是您也等表少爷房里的灯熄了不是?”
红妩抱胸笑:“你倒是说说看啊,我打得什么主意?”
阿福继续苦着脸:“还要去留醉楼?”
红妩摸摸下巴:“虽然很想去看那个美人,但是既然答应了静华哥哥,还是算了……叫你过来是让你跑趟腿,昨晚我的耳环好像落了一个在那条巷子里了,你打个灯笼去找一找吧,那是我娘给我的生辰礼物,不过真找不到也就算了,早点回来。”
阿福的脸更加苦起来:“我一个人去啊?”
红妩瞪他一眼:“我要你干什么!没出息的家伙!昨晚刚遇到那个混蛋,你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不快去!”
阿福缩缩脖子,顺着长廊一溜烟就跑,刚走两步突然又折回来,抓抓脑袋期期艾艾:“小姐,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红妩知道他是胆小不敢去,恨铁不成钢:“笨蛋!”
最后还是红妩带了阿福一起从侧门溜出来,幸亏这时静华似乎也睡下了,没有被惊动。
两个人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到留醉楼旁的那条小巷,红妩这次可没有了上次的好心情。雨下得大,走路把靴子都沾湿了,冷风也不住打在身上,再加上又要举着灯笼弯腰找东西,雨伞遮住了头遮不住屁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来来回回在巷子里找了两遍,还是没看到那枚耳环的影子,阿福先撑不住了,抹抹脸上的雨滴说:“小姐,我看是下大雨,早就冲走了吧……”
红妩知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总算大老远冒雨从家里跑出来,就这么算了有些不甘心,于是说:“再找一下吧,真没了就不要了。”
她刚说完,话音还没落,一墙之隔的客栈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阿福立刻惊叫一声跳起来,手里的灯笼差点脱手而出。
红妩顾不上骂他,院中的巨响就接二连三的传来,间或还有金戈相撞的声音,响声巨大,若不是被雨声遮住了点,只怕早就惊动了巡夜的皂吏。
阿福惊呼连连,只是害怕红妩再训斥,才勉强曲着腿站在当地,死死抱住雨伞不住发抖。
红妩暗暗骂他胆小如鼠,一把把手中的雨伞塞到他手里,转身跑到巷子口,举起手中灯笼大声呼喊:“有人械斗,官差速来,官差速来!”
喊完约莫长街上会有皂吏看到,回头疾跑几步,以手撑墙,身子就轻飘飘落到了留醉楼的前院中。
她这番好身手,全拜平时翻墙入户,私会美人所赐。
前院中空无一人,红妩还想冲进后院,黑暗中却突然袭来一阵掌风,红妩想也不想,飞速蹲下身子避过。
她手臂被拉住,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云怀愕然看她:“是你?你怎么来这里?”
说罢不等红妩应答,反手一推,把她推入墙角,手中长剑迎上破空而来的暗器。
耳中叮当声不绝,红妩手里举着灯笼,看着江云怀将雪白的长剑舞成一道滴水不漏的屏障,空中雨丝齐飞,剑影如虹,她纵然想要逃走,却只能愣愣坐在当地。
作者有话要说:趴,苦命的阿福不用做炮灰了……明晚更新下一章。
第三章
借着灯笼微光,惊魂未定的红妩总算看清,和江云怀缠斗的是一个黑衣的蒙面女子,身形矫捷,一手持短剑,另一手不时抛出一柄柄飞刀,不管是短剑还是飞刀,全都闪着幽蓝光芒,分明是喂了极厉害的毒药。
只凭一把长剑和这女子周旋,身后还护着红妩,江云怀也还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忌惮那些喂毒的利刃,一时间只是把长剑展开,牢牢防住那女子的攻击。
看出江云怀和自己有惊无险,红妩松了口气,脑袋就开始打转:这个女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江云怀深夜在留醉楼中打斗?
她虽然知道江云怀是江湖人,但两次见面,都只顾着沉迷于对方的美色,从来没想过问清楚对方的身份,现在蓦然看到他跟一个神秘女子过招,还真猜不到从何而起的。
红妩还正想着,那边江云怀剑锋一转,已经是招招攻手,不过几招交锋,那女子就左支右绌,显露败象。
恰巧这时红妩喊来的一队皂吏也涌到了门口,火把的光亮和大声的呵斥传来,那女子看形势危急,又是一把飞刀抛出,身子一弯一折,越墙逃走。
江云怀只是挥剑打落飞来的毒刀,并没有急着追赶,回头看了看红妩,温雅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顾小姐,方才你冒然闯进来,十分危险。”
红妩眨眨眼睛,上一次他使剑救她的时候红妩没怎么看清楚,这次她在一边总算看了个仔细。突然扔了手中的灯笼,红妩牢牢抓住江云怀的手臂,眼里的光几乎能吃人:“美人,原来你武功这么高!终于给我找到了个高手!你教我好不好!”
江云怀只觉得跟这个大小姐认识之后,没一次他能猜出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现在也只有啼笑皆非:“顾小姐……你……”
他们正说着,那队皂吏也闯了进来,领队的差役拿刀指向这边喝问:“你们是何人!速速放下兵器!”
红妩忙伸手双手以示清白,交代身份:“我是顾红妩,本府通判顾淮是我爹,方才路过听到这边有人打斗,示警后就先闯进来了。”
江云怀收起手中的长剑,拿出一面腰牌递过去:“武林盟江云怀,适才追捕江洋大盗卿如燕,惊动各位,万分歉意。”
领队的那队长听了,将火把交给身后的皂吏,上前接过腰牌看了看,立刻又双手奉还:“失礼,果真是武林盟的火云令牌,江盟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卑职等效劳的,敬请吩咐。”
江云怀笑了笑:“不过是些寻常事务,不敢劳诸位费心。”
那队长又客客气气的还礼,这才指挥手下清查现场,看留醉楼中有没有人被牵连受伤。
红妩在一旁看着,逐渐瞪大眼睛,默念几遍:“武林盟武林盟……”跳起来,“你就是那个朝廷钦准号令天下武林的武林盟盟主?”
红妩的武艺是她缠着顾老爷请镖师教的,从未正式拜过师,认真算起来她跟武林是半点关系也不沾的。但也就是那位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只是三流身手的镖师,闲聊时也曾跟红妩提起过武林盟这三个字,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这江湖上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天子姓甚名谁,却绝不可能有人不知道武林盟。
本朝建国之初,就由朝廷颁旨建立的武林盟,统御白道,领袖武林,除了素有魔教之称的辉教,天下门派无不听其号令。武林盟历来的盟主接受兵部册封,算是半个朝廷命官,不仅需要武功超群,德高望重,对其出身要求更是苛刻,除了四大武林世家和少林武当二大门派的子侄门人,其他人任你武功再高,威望再重,也无缘盟主称号。
而朝廷花了如此大的心血,无非是想笼络天下武林为其所用,所以武林盟不止有督促清查各门派的权力,也常常会同六扇门督办大案要案,盟主的信物火云令牌更是可以号令当地官府官差前来协助。
所以说武林盟的盟主实在是白道中的白道,正统中的正统。
红妩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镖师师傅提起武林盟时那一脸憧憬向往的表情……对着面前的江云怀上看下看,红妩仰天大笑:“不愧是我看上的美人!我要定了!”
看着她张狂的表情,江云怀忍不住想要抚额,他要务缠身,实在不想跟红妩再多做纠缠,就拱了手,笑笑:“顾小姐,夜雨风大,还请尽早回家得好,在下今夜还有事要赶往金陵,恕不远送了。”
他说完还没抬步,身前突然横过了一只手臂,红妩笑得见牙不见眼:“等等,小姐我自小许愿有朝一日精忠报国,甘愿为江盟主效犬马之劳,盟主去金陵带上我怎样?”
边说边推了一把跟在差役后摸进来的阿福:“回家跟静华哥哥和我爹说一声,小姐我去金陵了!”
阿福苦起一张脸:“小姐,你想让老爷揭了我的皮啊……”
红妩才不管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瞧着江云怀,笑得痞痞:“江盟主如果不让我跟着,我这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挥洒,兴许就独自尾随江盟主前往了……这路上要是遇到武功高强的歹人……”
江云怀简直要苦笑,他做武林盟主一年有余,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威胁了!
深夜的大雨渐渐要停了,火把映照下红妩得意地背着手,笑盈盈看向他。
无论如何,江云怀自然是不能答应带着红妩的,何况他有令牌能在夜间出入城门,红妩却出不来,仅此一项,就能把她留在苏州了。
不过第二天一大早,赶了一夜路的他在驿站内停下换马,就看到了靠在马棚前抱胸等着他的红妩。
换了一身飒爽男装的红妩笑眯眯冲他伸出了两根指头:“我跟他们说我是江盟主的夫人,结果他们就让我出了城。苏州城附近我再熟不过,我知道有什么路比官道更快哦。”
江云怀不得不承认,是他小看了这位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大小姐,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再把人送回去,只好叹息:“顾小姐,江湖险恶,在下只能尽力保你无事。”
红妩咧嘴一笑:“也许我比你想象的有用很多。”
看着她,江云怀无奈笑笑:“事态紧急,我们要马上出发。”
红妩边点着头,边得意站起,一指身上的衣衫:“驿站里刚刚买的,你去付账。”
风雨兼程地赶路自然一点都不轻松,江云怀马不停蹄,除了换马和就餐之外不停一刻,红妩居然也没喊一声累。
所谓江湖险恶,也不是说来就来,他们一路上倒还平安,酉时左右就赶到了金陵。
武林盟是天下白道领袖,总坛气势非凡,朱红匾额,黑漆大门,肃穆异常。
下了马站在轩敞的大门前,江云怀倒不急了,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弟子,回头对红妩笑笑:“顾小姐如果累了,请随人去客房休息吧。”
他这大半天都没对红妩说过一句话,现在突然笑起来,唇齿生春,仍旧是温文如玉的模样。
红妩给他笑得脸一红,忙摇了摇手:“我还行,以往追美人的时候,比这次还累呢,你还要干什么?我等你一起休息就行。”
他们站在门口正说着话,武林盟内就急匆匆迎出来几个人,看年纪都要较江云怀为长。
为首的一身锦衣,身形高大,面上微有短须,见了江云怀就忙拱手笑道:“盟主回来得如此匆忙,怎么不提前知会属下一声,好叫我等出门迎接。”
江云怀笑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冲他身后一个长须长者点头:“葛长老。”
葛长老拱手回礼:“盟主。”
那锦衣人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哈哈干笑两声,把目光转到一身男装的红妩身上:“这位公子可是盟主的高朋亲眷?公子初到武林盟,我们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红妩看看他,又看看江云怀那一脸风轻云淡,抿嘴一笑,也没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长老既然早看出了我是女子,何必还叫公子?”
那锦衣人接连碰了两个钉子,神色更加尴尬,只好呵呵笑了几声。
江云怀才向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并不对红妩的身份多加解释:“徐长老,这位是顾小姐。”又转头向众人笑笑,“夜深诸位长老都休息了,我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务,还是不烦劳大家好一些。”
江云怀这么说,那边几个长老自然要客气一番,就这样和和气气,一行人进到武林盟中。
既然说了没有紧急事务,诸人说了几句话就散去,红妩跟江云怀状似亲密的一同回来,住房就被安排在了江云怀所居的那个小院落中。
到了住处,红妩并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里休息,大大方方就坐到了江云怀的房中,放肆地打量屋内的陈设和墙上悬挂的字画。
江云怀照旧是脸上带着点微笑,打开房内的一面小窗,窗下有一张小桌,上面一座红泥的小火炉,茶具一应俱全。
用火石点燃了炉火,烧上一炉茶水,江云怀才回头看红妩:“顾小姐可有偏好的茶?”
红妩笑眯眯托着头看他:“只要是美人沏的,鹤顶红我也喜欢。”
江云怀脸上的笑容更深,轻摇了摇头:“顾小姐,你这样一个姑娘家……这些腔调都是跟谁学的?”
红妩摇头晃脑:“这个何用别人教?本小姐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江云怀摇头:“顾小姐……如你这般天赋异禀,我真还是头一次见到。”
红妩得意非凡:“那是自然,本小姐的本事还多着呢。”她说着,摸摸下巴,“比如说,我看得出来,你表面上对那个葛长老那么尊重,其实忌惮他比较多一些。反倒是徐长老,你虽然多有轻慢,却对他更加信任倚重一些对么?”
江云怀一愣,随即就笑了笑:“哦?那么顾小姐是怎么看出来的?”
红妩一笑:“这个么,徐长老好大喜功,连出门迎接你这种事都要争先,十足一个急功近利之徒,不过这种人一切都写在脸上,虽然鲁莽,但多加扶植,不失为一个得力助手。反观葛长老,出门时他并不故意表现得显眼,但却有几个长老不自觉地环卫在他周围,就如群星拱月一般,证明他在武林盟中威望很高,有凌驾在其他长老之上的意思,这个人的行动举止,又不显山露水,深沉难测……有这种下属,就算你想安枕无忧都难啊。”
说完了这一番话,红妩笑眯眯地看向江云怀:“既要打压得势长老的权力,又要稳固地位、搜罗亲信……江盟主,你这个武林盟主做得并不轻松哦。”
微笑着听完,江云怀轻叹了口气:“顾小姐,难道你不知道这些辛密,即使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么?会被灭口的。”
红妩大感兴趣,托着头:“哦?你会灭我的口么?准备怎么灭?”
小炉上的茶水恰巧沸了,江云怀提起茶壶,冲入方才备好的杯中,一线热雾散溢,白瓷杯中绿叶红边的叶片静静舒展开来。
江云怀把其中一只茶杯推到红妩面前,笑了笑:“喝杯热茶解解乏。”
红妩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要毒死我啊!”一边却捧起杯子,急吼吼吹开漂浮的茶叶,先嘬了一小口,随即伸出一小截舌头,“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