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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戛然而止。看到我俩突然要走,几张脸同时从吧台后面抬起,小心地向这里张看,满腹狐疑的目光,无声地射到我的脸上,仿佛是在责问,这对泥塑木雕般的乏味恋人,经历了长久的呆坐静穆,难道终于决定了就此分手?如此安详恬静的氛围,原本恍若为我定制,我却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激情去珍惜;一场私密的约会,原本应是蜂蝶向花蕊的深情致意,可现实似乎成了飞蛾对于蛹衣的无情离弃。
这就是悲剧。
我知道我注定还会失败,因为同爱已把我彻底改造成一部躲避婚姻的机器,虽然间或也会涌现一丝幻想——自己是否真的早已慧根断绝?抑或仅仅因为还没有遇见一位精彩绝伦的爱人,可以彻底让我心仪,可以彻底唤醒我祖先遗传的本能,即使这种本能已经极度衰竭,甚至断裂?
急急忙忙付款买单,生怕自己与媛媛落下太远。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理清思路。我应该随媛媛去医院探视吗?老杨是媛媛的娘舅,又是长海叔的老友,虽说曾经有过一阵厌恶,可当前人家毕竟重病在身。难道我又要戴上面具,不敢表达善意犹存的真心?
我着急地向门外走去,脚步几乎是飞奔起来,脑海里紧张地作着分析,就像一只撞入蛛网的鹡鸰,猛然间发现自己已陷入网中,混沌得无法找到退路。
“媛媛,我送你去医院!”看到媛媛已经站在路边张望,我三两步就跑到她的身边。
“不用,我打的过去。”媛媛依然翘首盯着远处,没有回头。
“客气啥,我送你来得快!”
“没事的,你去忙别的事吧!”
“不行,我送你,我哪有什么事好忙!车子就停在后面,走吧!”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伸手拉住了媛媛的手臂,不,是手臂上那件藏青色的套装——用力地拉住,以表明我坚决的态度。媛媛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坚持,低头垂下眼帘,转身跟在我后面。我是诚心相邀,相信她也不忍拒绝。
重重地关上车门,崭新的帕萨特立即汇入车流。眼睛的余光向身边瞄去,媛媛蜷缩在宽大的副驾驶座上,心事重重。
“媛媛,你大舅平时身体好吗?”我关切地问,以拉回她迷离的思绪。
“还可以吧,不过他有高血压,要经常吃药。”
“高血压?这几天气候变冷,身体的毛细血管收缩,血压自然会升高,象他这样的人可要特别注意。”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因为外婆也有高血压,老妈总是去医院开出大罐大罐的药,给外婆送去。
“就是,我舅舅不爱惜身体,一有空就喜欢喝酒打麻将,这几年下来,活活把身体拆掉了。”媛媛稍稍坐直了身子,似乎对我的关切表示出一点感激。
我努力把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尤其是拐弯的时候,简直是一寸一寸地把握方向,以免搅乱这微妙的平衡。
但是心底还有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一直在顽强地探头,虽说隐隐觉得有点冒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口。
“你大舅有家属吗?”我竭力保持原有的姿势,没有表露出一丝心虚。
媛媛没有立即回答,仿佛在琢磨一个合适的答案。
我固守庄重,没有表现出一点浮躁,以免招致她的疑心。媛媛肯定听清了我的问题,或许沉默本来就是一个答案。
“没有,我大舅结婚晚离婚早,这些年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媛媛非常平缓地回答我,眼睛依然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有在意我奇怪的问法。
是的,如果不是心中有鬼,我原本应该这样问:你舅妈去医院了吗?我问得这么精准,这么直奔主题,经不起仔细推敲,喻示我早已知道答案。
“哦?那他有子女吗?”我装作有一点点好奇。
“没有,没生小孩。”媛媛简短地回答。
我没有再继续了。这原本就不需过度关心,此时,媛媛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我别有用心的猎奇。
但是现在,我可以确信,老杨肯定很早就是个同志,而且那么不折不扣,那么坚定不移,甚至没有生育,香火不继。在他那个年代,根本无望挣脱世俗的禁锢,只能精心掩埋自己的欲望,和几乎所有的同志那样,违心地迈入婚姻的殿堂,以遵循社会的统一规范。
这是人生必须走过的一个流程,即使充满了抉择的无奈,和原始的背叛。可单凭他一己之力,怎么敢去和社会抗争?人生漫漫征途,老杨始终无法自我改造,一颗生就的同志心,一直那么顽强,那么彻底,没有丝毫改变。失去了激情,甚至躲避生育,就失去了家庭的内涵,终于有一天,离婚成为解放彼此的唯一途径,从此,老杨只能重新过起孤单孑然的日子。
老杨,如果你今天一病不起,社会是否会就此把你遗弃?
一丝同情,重重地坠落在我感同身受的胸口,激起沉闷的回声。
中国的同志们啊,为何注定会在孤独凄苦中,走完本该丰富灿烂的一生?!
中国的世俗伦理啊,为何不肯接纳同志的一点点愿景,哪怕仅仅是一口艰难的呼吸,和角落里一寸贫瘠的土地?!
心头的震撼与痛楚,已使我欲念全无,想想自己的前路,空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