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慢慢驶入市三院大门。未等媛媛开口,我主动提出要跟随她进去探望。媛媛显得有些犹豫,眼睛看着急诊的方向,没有表态。我立刻视为默许,急忙找了个车位停稳当,下车后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
乘坐电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媛媛纤细的手指微微挡住口鼻,身子拘谨地躲在电梯的一角,看着楚楚可怜。媛媛按下的楼层是“12”层,我仔细一看,旁边示意是“脑外科”。
看见我跟随在媛媛后面,站在手术室门口的徐阿姨有些惊讶,红肿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媛媛的爸爸站在走廊的尽头,和两个医生低声商议着什么,而那个矮胖壮实的杨老板,身子探出走廊的窗外,正声音很响地打着电话,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脑CT拍到大舅颅内出血,进去两个多小时了,手术还没完,估计要五个多小时。”媛媛的妈妈向媛媛简短介绍着情况。
“伯母,老杨怎么了?”我不怕陌生,关切地问道。
“脑溢血,突然倒下的!嗨,他有高血压,我一直提醒他记住按时吃药,最近事情忙忘了叮嘱他,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吃!”徐阿姨轻声说着,一脸的悲伤与无奈。
“我猜大舅肯定没吃药,上个月我去他家就没看见有药盒。”媛媛插话说,顺便把她妈妈肩上的挎包取下,拎在手里。
“光知道打麻将,身上都没有一个好零件了,唉!”徐阿姨叹了口气。
杨老板已经打完了电话,看见我和媛媛到了,就走上前来,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今天的杨老板除了上身穿了件彩条纹“鳄鱼”长袖T恤,和脖颈上一条细细的水滴形白金项链外,没有过多的庸俗装饰,似乎比前次黑了瘦了,神色也憔悴了不少。
“姐,晚上的看护总算托人找到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是本地人,讲好了每夜八十块,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杨老板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刚才他在为这事打电话。
“好吧,哪怕一百块一晚,也总得有人照顾。唉,照他这种身体,我看他下半辈子怎么过!”
“姐,那白天的保姆,啥时需要?”杨老板着急地看着徐阿姨,神情有些紧张。
“我先请个两天假,陪着看看。这种开颅的手术,一开始就叫外人来陪,我也不放心,还不晓得手术怎么样,要是不能说话,叫外人来也是白搭。”徐阿姨醒了醒鼻子,刚才肯定流过好多泪水。
“姐,白天就我来好了,你就别请假了。”
“还是忙你的工程吧,你本来就是坐立不安的人,哪里有这个耐心!”徐阿姨态度很坚决,可以看出平日三个老姐弟感情甚笃,做姐姐的也很有权威。
“还是趁手找一个吧,你也伺候不动他,这么重的身子!”杨老板关切地说,又掏出了电话。
“过两天再说吧!”徐阿姨平静地说着,转头看着窗外,身子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我轻声告辞,没有惊扰远处媛媛的老爸。
一路惆怅地驱车回家,整个人有点无精打采。老妈和弟弟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看见我回来,有点惊讶,仿佛发现了一只离群早返的信鸽,还向我身后虚掩的大门看了又看。
“媛媛呢?你没去找她?”老妈着急地问。
“找了,喝了一下午咖啡。”
“噢,是吗?那你没请她吃晚饭?”
“说了,她舅舅突然病了,她要去医院照看。”我轻描淡写地回答,脚步已经踏进了客厅,向楼上的卧室走去。
身后继续传来老妈的问话:“她舅舅?那个做建筑的杨老板吗?”
“不是!”我一边快步走上楼梯,一边敷衍地回答,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可惜了,杨老板!我知道脑溢血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手术不成功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了,即使捡回一条命,也往往会落下半身偏瘫或者部分肌体功能丧失的后遗症。往后的日子,他将怎么去度过?作为一个彻底的同志,没有家庭,没有子女,除了孤独地走完一生,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局?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我们温暖的社会大家庭啊,除了雷厉风行地拯救自然灾害之外,为何不给处境凄凉的同志们打开一扇理解包容的天窗?他们平生也在默默回报社会,没有额外制造一丝事端,如果实在不能给予哪怕一点点帮助,就请别再用鄙夷唾弃的目光,去鞭挞他们本已伤痕累累的心灵,逼着他们遁地远藏,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直到天色渐暗,一直还在胡思乱想,终于下了决心,还是给长海叔打个电话,聊个几句。
喧闹的彩铃响过,长海叔愉快的声音传来:“喂,阿清吗?”
“叔,是我!”
“宝啊,你在哪里啊?”
“在家里,叔!你在干啥?”
“没干啥,刚从海滩回来,正准备做晚饭!嘿嘿,你桂芬姐送来一大盆孵房蛋,说是买多了,看着鸡毛又不敢多吃,让我打个牙祭,嘿嘿!”
“叔,那种东西少吃,病菌多的很!”我知道孵房蛋就是小鸡没有破壳之前的精蛋,里面有小鸡,鸡毛,还有蛋黄,看着都有点恶心。
“嘿嘿,你们城里人吃不惯,乡下人就是喜欢!放心吧,煮熟了哪有什么事!”长海叔嘿嘿笑着,我可以猜见他心里肯定在想城里人就是不识好东西。
“那也要少吃一点,叔?”我有点固执。
“好咧,就吃两个,剩下的还给你桂芬姐,就怕她不收,呵呵!”
“叔,你就别逞能了,说不说在我,听不听随你!”我假装真的生气了。
“好啦好啦!叔就少吃几个,你看叔身体壮着呢,老虎都打得死哩!”长海叔俏皮地笑了。
白白的牙齿就在眼前闪过,爽朗的笑声直入我的耳膜。我仿佛看见长海叔那强壮的身体,站在金贵飘香的小院中,肩头挂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悠闲地踱进踱出,舒展的眉头随着笑声一颤一颤地跳动,被深深的笑纹切碎,消失在慈祥的眼际,而此刻他那粗壮的大手,正举着我精挑细选的手机,和我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甚至故意惹我生气。
一股欲望,从心底火焰般升起,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长海叔,就算你随意三言两语,也具有如此的吸引力。我已彻底中毒,毒入骨髓,除非把我彻底焚毁,否则无药可救。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杨主席的事告诉他。
“叔,原来你厂子里的工会杨主席,今天出事了。”我停顿了一下,静观长海叔的反应。
“宝啊,你说啥?老杨出啥事啦?”长海叔焦急地问。
“今天下午突然昏倒了,是脑溢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呢!”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良久,长海叔才反应过来,声音很凝重的样子:“咋会得这种病呢?老杨就是不爱惜身子,都一把年纪了,从来不注意保养,咳!”
“叔,老杨到底咋样,现在还不知道,等动完手术,我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嗯,宝啊,你可要赶紧问清楚,叔明后天一有空就去看他!”
“叔,你别着急,等他病情稳定了再去。”
“不行!”长海叔打断了我的话,“再怎么说,老杨也是个好人,宝啊,人家敬你一尺,你要还敬一丈哩!老杨这些年没少帮我,前些天那些芦头,多亏老杨牵线搭桥,领上海客人来收了去,要是卖给本地人啊,一半价钱都不值哩!”
原来帮长海叔卖掉几百亩芦苇的,就是杨主席!想起当初杨主席给长海叔争取加班费并送到江圩的情景,看来虽说杨主席是个同志,一直暗恋着长海叔,甚至时不时暧昧一下,却有着一副侠骨热肠,不是龌龊小人。心头不禁一阵感动,对于杨主席的看法也彻底扭转了过来。
“嗯,叔,我问清楚了尽快告诉你。”
“对了,宝啊,你咋知道这件事的?”长海叔肯定有点疑问,小心地问我。
“叔,老杨的外甥女和我是同学,下午刚好碰见了,她正急着去医院,就告诉我这件事。我还开车送了她一程!”我信口开河地说。
心里暗想,要是媛媛只做我关系很铁的老同学,岂不快哉?可惜我正在极不情愿地被家庭牵着,往另一种关系奔去。
“噢?那真巧了!宝啊,你再问问老杨的病房号,我好去探望。”
“嗯,叔,你放心,晚上就帮你问清楚。”
“宝啊,你明天早点过来,东东来电话了,说是上午十点前后到。”
“嗯,放心,叔!”你真的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迟到,长海叔!
挂了电话,心头稍微好受一点,长海叔似乎成了我的安慰剂,哪怕只是听听声音,心情也可以放松不少。
一家人本该热热闹闹的晚饭,因为我的心事重重而显得有点冷清。老妈试探了我几次,都被我小心地滑过。弟弟成了饭桌的中心,大声宣讲着学校里的奇谈怪事。看着个子和我一般高的弟弟,心里不免有了一点安慰——如果我不能对家庭尽责,老弟,你就是老爸老妈的希望!
晃晃悠悠熬到晚上八点,忍不住给媛媛去了电话。媛媛很快就接听了,告诉我手术刚结束,淤血块已经清除,只是大舅还处于深度麻醉中,没有任何意识。也许是被我下午的一番诚意感动了,媛媛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让我不免精神一振。
夜深了,心绪不宁地躺在床上,想着杨主席的病情,又想起了杨老板坚持找白班保姆的事情,不免灵机一动,何不让长海叔去照顾几天?
观水必察其澜,看来长海叔对杨主席是心存感激的,那就明天试着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