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隆隆地开走了,一颗心慢慢松弛了下来。是我固守成见东东不是个孝顺的角色,还是他今天拙劣的表现,使我从此鄙视,应证了先前的结论?
感觉好像送走了一个瘟神,连四周的空气,都没有刚才那么压抑。看看时间还早,我想起何不去医院探望老杨,毕竟是徐媛媛的舅舅,这么危险的病情,隐隐觉得有点担心。
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左挑右拣,装了个高档气派的水果花篮,拎在手里,感到了沉甸甸的份量,看看里面满满的美国紫提和泰国椰芒,自觉非常满意。走了几步又不禁哑然失笑,老杨或许尚处昏迷,哪有口福吃这等东西?
到了病区,才想起忘了问老杨的名字,只能厚着脸皮去找护士:“请问医生,昨天下午中风开刀的病人,住在哪个房间?”
长相还算靓丽的护士抬起头,看见英气逼人,和颜悦色的我,本来快到嘴边的不耐烦,立刻换成了带有热情的嗓音:“噢,你说是昨天下午?请问病人贵姓?”
“姓杨,五十多岁,是个男的。”我知道的就这些,真怕她还有什么问题让我抵挡不住。
“姓杨的?哦,是叫杨华忠吧?在重症监护室,8812病房。”小护士用手里的笔在一个名字后面打了个勾,捋了捋额头上本来就不长的刘海,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仪容,然后眨着眼睛回答我。
“哦,谢谢你了!”我道了声谢,转身欲走。
“嘿,请问你是他什么人啊?”没想到小护士还来了这么一句。
“外甥。”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加快了脚步。
病房大门紧闭,门上的玻璃窗也被布帘遮上了。我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单人病房,有单独的卫生间和阳台,中间是一张加宽的病床,床的周围是一排仪器,几个监控显示器,荧屏上泛着绿色的微光。床头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床头柜,一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的康乃馨,一边放了只硕大的花篮,里面是满满一篮米黄色的百合。
杨主席躺在床上,头上缠满绷带,口鼻处插满的导管,甚至看不清脸面。徐阿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见我推门进来,满脸的惊讶。
“阿清,你怎么来了?”徐阿姨忙站起身,轻声和我打着招呼。
“刚好路过,顺便进来看看。”我关上门,把水果篮放在地上。
“哎呀,看你还买这么多东西,真难为你了!”徐阿姨接过篮子,放到了靠近阳台的桌子上,我看见桌子上堆着几只苹果,还有洗净的饭盆,这篮包装精美的水果放上去,非常的富贵和耀眼。
“媛媛大舅怎么样了?”
我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老杨,稍显高大而略胖的身体,把整张床占了一半,这和他矮胖的弟弟略显不同。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眉毛,长长的尾稍一根根倔强地扬向空中。方方正正的面盘,微胖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而下巴上浓密的胡茬,泛着一片青黑,显示出极度的憔悴和枯槁。
“上午醒过一次,下午一直就是这样子。”徐阿姨说完,也回过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杨主席。
“手术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脑子里的淤血块是吸干了,医生说可能还会有出血点,要过48小时才能说脱离危险期。”
“那就是说要到明天才可以放心?”
“他这个人啊,一辈子都不会让我放心,这次身子拆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徐阿姨你放心,老杨肯定能康复的。”我安慰了一句。
“想想容易做到难,这种病,没几个能像样治好的,要是落下个半身偏瘫什么的,往后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徐阿姨说完,用餐巾纸擦了擦眼。
“没事的,肯定会好转的。”我忙不迭地劝说。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我看着杨主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在自主呼吸。一根透明的导尿管从床单下伸出,通到床沿下一只塑料输液袋里,里面是半袋黄浊的尿液,显示出病人的一点生命迹象。
“给媛媛打电话了吗?”徐阿姨转头问我,差点吓了我一跳。
“没有,我刚好走过这里,没去吵媛媛,等会儿还要去分局,最近实在太忙了。”我信口解释了一句。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你看她舅舅年纪也不大,今年才五十岁就搞成这样,把我都要累垮了。”
“老杨没有其他家人了吗?”
我记得昨天下午徐媛媛跟我说过她大舅离异多年,也没生孩子。现在反正坐着也是没话说,我就故意再次问了一句。
“没有了。媛媛外公外婆走得早,两个弟弟都是我带大的,这个大弟一直不肯结婚,被我硬压着才找了个女人,过了三年就离婚了,也没留下个子女,真对不住我那个弟媳妇了,唉!”
“哦?那老杨一直没有再婚?”
“谁晓得他怎么想,被我逼急了,他就说这辈子讨厌女人,女人一近身就觉得不舒服,我看他是少长了哪根筋了!”徐阿姨说着说着竟然有点生气了。
我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热。可怜的老杨,和我一样,生来就是同志的苦命,却不能摆脱世俗的压力。当初徐阿姨逼老杨成家,这和现在老妈逼我和媛媛谈恋爱有什么不同?难道我正在重走老杨曾经走过的坎坷路?脑海里闪现出徐媛媛青春内秀的身影,不免暗自担心,如果哪天我也被逼成亲了,作为同志的我,对于自己的家庭,不知能够维持多久?
如果违心地构建了一个家庭,那么,即使这种无爱的婚姻能够勉强维系,但是一辈子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和一辈子付出的虚情假意,将是一种如何悲惨难熬的折磨?
如果不去构建这种虚假的婚姻,那么,当你病老体弱的时候,又有谁,可以用来依靠,来照顾你,让你感受家的温暖,体会亲情的含义,又将如何孤独地走完此生?
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老杨,我陷入了沉思。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来了,风尘仆仆的杨老板带了个六七十岁左右干瘪的老头走了进来,看见我坐在一边,大声地打了个招呼:“阿清,你也在啊?刚到的?”
“嗯,坐了有一会儿了。”
“姐,这就是新找的白天护工,他说六十八岁,你看行不行?”
干瘦的老头,估计抬不起一脸盆水。我心里正想着,冷不丁那老头大声咳嗽了起来,露出满口的黑牙,还转身去了卫生间,传出很响的吐痰的声音。
“太脏了!”徐阿姨摇了摇头,小声说了一句。
“那没辙了,该想的法子都想到了。”杨老板小声嘟哝了一句。
我想到了长海叔,忙对徐阿姨说:“徐阿姨,我可以去叫一个人,是老杨以前国棉厂的一个老保安,还是老杨的朋友,住在乡下,最近刚好不忙,在家闲着。”
“哦?那人年纪多大了?”徐阿姨忙转头问我。
“四十五岁,原先是保卫科长,下岗后就回家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阿清,真难为你了,想出了这个主意,麻烦你去和他说说,看看他愿不愿意过来陪几天?”徐阿姨脸上已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他肯定愿意的,不知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平静地说。
“明天吧,最晚后天。”
“那我先走了,我现在就去和他说这事,看明天过来行不行。”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杨老板的声音:“阿清,你跟他讲明了八十块钱一天,吃饭是自己解决的!”
“他可能一分钱都不会要的!”
我冷冷地扔下了最后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