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生命,同样需要短暂的宁静。
慢慢踱到阳台,在雾气迷蒙的寒夜,失神地望着远方。夜色阑珊,忽明忽暗的街灯被枝繁叶茂的香樟罩得严严实实,低低地照射着空无一人的马路,零散的行车如午夜游魂,偶尔在街口出现,转眼又消失在黑魆魆的树荫里,仿佛倏然被吞噬,瞬间了无踪影。隐约可见高楼上透出灯光的窗户,似有似无地点缀在漆黑的夜空,那么孱弱,如寒风中的烛火,飘摇而没有一丝热度。
老杨,其实我如你一般可怜,只是你已经接受结果,我却还在燃情追逐。如果从开始就被拒绝——如你遭遇的一般,或许我的心早已冷去,我会伪装出虚怀若谷的气度,以善解人意的微笑,来掩饰被灼伤后的痛楚,然后,以一种违心的言不由衷的方式,继续自己充满阴霾的人生。我会在固定的节假日去探望长海叔,聊些鸡毛碎皮的闲事,甚至还会津津有味地谈起女人,点评她们的仪容和绯闻,以打发无聊的时间,然后优雅地告辞,即使难以割舍,也要坚持走开,转身礼貌地回头笑笑,表明自己别无所求,而且绝对正常,绝对正派。
可是,从第一眼开始,厚积的渴望就无法抗拒。我可怕地说服自己,长海叔绝对是我这辈子的唯一,甚至连可能会有的第二种结局,我都不愿冷静考虑。长海叔一直在次第满足我的索求,还疼爱得那么彻底,让我觉得成功似乎唾手可及。可是现在想想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我要的是一棵完整的大树,除了苍翠的枝干,还要有深埋的根须,立足的土地——而不是迎风招摇的果实。我不要,即使这同样代表了胜利,我也宁愿接受贫瘠。可现在我却无奈地发现,幸福似乎渐行渐远,即将离我而去。
或许,这份爱真的过于沉重,我却还要坚持把它扛上肩头。总是为自己寻找理由,如果真的没有,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
心烦意乱,如一头迷途的羔羊,不知走往哪个方向。
屋里传来动静,长海叔回来了。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已经超过半个小时。还好,电板刚刚充足,完全可以再聊上很久。
也算打个招呼,我张口问道:“什么重要事情啊,电话打那么久,叔?”
“哦,出来几天了,乡下人惦记了。”长海叔嘴里回答着,没有看我,自顾自脱下西服外套,挂上衣架。
“老太婆一个电话讲这么久?有啥事,可以讲讲吗?”我装出很感兴趣,心里却想,长海叔,这次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还不是她弟弟的事情?总叫你帮忙帮忙,简直烦死人了!”长海叔草草应付我的疑问,可我看出他分明是在遮遮掩掩,装作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就这个事谈这么久?不会吧,叔,你别骗我了!”我的语气有点不快,嗓门也抬高了许多。
长海叔慌忙朝床上一看,老杨蜷缩在被子里已经睡着,没有一点动静,随后向我一招手,示意我去门外。我极不情愿地来到走廊。走廊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影。
“你就不能轻一点,想要吵醒老杨么?”长海叔在我耳边轻声责怪了一句。
我却满心委屈,说:“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顾红菱通电话,却骗我是顾阿姨,你连这事也要骗我!”
我干脆和盘托出,神情极度萎靡,却不忘留神偷看长海叔的反应。
长海叔一怔,半响没说话,随即伸出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憨憨一笑说道:“宝啊,看不出你满肚子心思!嘿嘿,心里不舒服了?”
“你以为我是个三岁小孩,啥都不懂?你以为我整天闲着无聊喜欢好奇打探?”我心里来气,嘴上尖酸刻薄,毫不退让。第一次用如此态度对待长海叔,连自己也微微感到吃惊。
“豁!真生气啦?”长海叔表情尴尬地对我说。
“你说呢?”
感到心头好酸楚!真想躲起来大哭一场,为了几个月来的身心疲惫,还有突然袭来的极度失落!长海叔,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是最贴心,最交融的,我俩之间的真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是现在突然发现,有太多的事情我还不了解,包括一直自以为最有把握的感情!
气氛沉闷,心跳缓慢得行将停止。我背靠墙上,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出窍,眼前只剩一具躯壳。
“宝啊,你别多心,叔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是那个顾红菱约我明天中午去江圩看看房子。”停顿良久,长海叔叹了口气,终于开始说话。
“去江圩看房子?”我心头一惊。
“嗯,她说她们副校长提拔去了市教育局,下个月就要上任,走前想把江圩镇上的一套公寓房转手。”长海叔低声解释着,显得非常费劲,“她说这次是个机会,如果以后成的话,她也不会住到江堤边上去,还是住在镇上来得方便。还有,那套公寓房人家装修了没住过,说是按照原来的价钱,卖个交情。”
长海叔吞吞吐吐说完,神情犹如在忏悔,然后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在江圩买房子?难道你们真的要那个?”
我几乎是喊了出来,热血上涌,两眼咄咄逼人地看着长海叔。我不愿说出“结婚”这个词,这听上去那么刺耳又打击自己的士气。可你们真的要结婚了?这么快,这么快就要喜结连理了?多么不可思议!一直以为至少会在很久很久以后,会在顾红菱数不胜数的缺点暴露以后,巴望你会迷途知返,到时你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阿清才是真正可以相伴永远的人,可你怎么就这么仓促,没有精挑细选呢?怎么就没有一点标准呢?比如说,对方到底爱你多深?至少要超过我阿清吧?再比如说,对方人品该达到多高尺度,才能和你般配?
瞬间感到万念俱灰,长海叔,你去给她买房吧!我仿佛看见,顾红菱穿着那身你亲手洗干净的骆驼绒套装,脖子缩在你亲自去买的羊绒围巾里,双手捧着精致的茶碗,喝着你专门熬制的滋补靓汤,养尊处优,专宠一身,不时抬起头,从镜片后面射出得意的眼神。
“我没有答应她。”长海叔冷不防说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我奇怪地看着长海叔,你没有答应什么?去看房子?还是去买房子?这重要么?你早晚会答应的,既然心已经被征服,我还会因为你装腔作势的婉拒而抚掌相庆么?你不要宽慰我了,没关系,我只是打了一场注定会来的败仗,虽然你永远不能理解它对我会造成的打击。
“宝啊,叔真的没有答应哩!”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长海叔有点发急,搂住我的肩膀,把我硬生生拽了过去。
“叔,你没答应什么?”
“买房子啊,我说经济条件不够,这事急不得,慢慢来。我真这样说的!”
看到长海叔焦急的神情,我反而有点内疚,何必这么失礼?于是语气和缓地问道:“叔,那你明天还去吗?”
长海叔松开搂着我肩膀的手臂,冲我微微点了点头。
已经无药可救了……胃里泛起一阵苦涩,还有炒面那油腻的味道,刚才怎么吃下那么多?现在几乎要吐了。我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就像一条剔去骨头的鱼,我浑身松软,站立不稳,只能重新靠回墙上,却故作坚强地说:“叔,明天上午十点市局有个会议,会议结束后我就过来接你,顺路带你去江圩。”
“不用不用,已经讲好借她哥哥的车子来接我,这样节省时间。”
“顾雪生的车子?奔驰?”
“不会吧?可能是别的车子吧!”长海叔怯懦地说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肯定是奔驰!叔,你现在身兼数职,第一,三驾马车的事顾雪生要托你说情,第二,他那个天天想嫁人的妹妹又看上了你,真是慧眼识才啊!你即将成为他的妹夫,还会舍不得用奔驰来接你一趟?我看顾雪生明天不会派司机,而是会亲自开车过来!”我故意大声咋呼地分析,心头却酸楚得无以复加。
时间突然凝固,周围一片死寂。气氛好奇怪,我抬起头来,长海叔站着一动不动,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如烈火把我炙烤,仿佛要将我燃为灰烬。我突然感到一阵解脱!长海叔,我话说重了,覆水难收,你要生气就随你了,我只是把你看得太重太重了,比自己重要一千倍!今晚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从温柔乡跌落到冰窟窿,你让我回去慢慢消化了,改天再向你赔礼吧!
心念这么想着,就转过身要走。
突然,长海叔猛的上前扳过我的肩膀,紧紧地把我抱在胸前,鼻尖对着鼻尖,情绪激动,把我勒得透不出气来。
“宝啊,别损叔了,你知道叔的心意,叔不会放下你,哪里放得下你?你这样子讲话叔也难受!叔实在不会说话,可有些事情也没法子!你要相信叔,啊?”
靠在长海叔厚实的肩膀上,脸颊蹭到了硬硬的胡茬,感受到激烈的心跳,我不禁潸然泪下:“没关系,叔,我哪里不相信你了?”
“相信就好,相信就好!”长海叔呢喃着。
我轻轻地挣脱,转过头去,不想让长海叔发现泪痕。长海叔不安地看着我,从我的左脸看到右脸,仿佛在努力捕捉什么信息。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长海叔迅疾笑容满面,白白的牙齿在眼前忽闪而过:“眼睛红了,哭了?”
“没有,刚才有虫子,揉了揉。”
“虫子掉了吗?叔帮你吹吹?”
“掉了,没事了。”
“快进屋去吧,炒面都冷了。”
“饱了,不吃了,谢谢。”
……
终于要告辞了,长海叔坚持送我到停车场。我不想回家,决定还是去江圩。车灯照亮了沿途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心头辗转反侧,曾经绿荫华盖,一派生机,今日在寒风中如此羸弱凋敝,如我这般不堪一击?
打开电台里,导播正在给一个夜游者放送《当爱已成往事》: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爱情它是个难题
让人目眩神迷
忘了痛或许可以
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你不曾真的离去
你始终在我心里
我对你仍有爱意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因为我仍有梦
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
总是为了你心痛
别留恋岁月中
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为何你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忘了我就没有痛
将往事留在风中
回到宿舍,感到心力极度憔悴。懒得梳洗,和衣躺在冰冷的床上,握着色泽暗淡的松脂球,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浑浑耗耗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