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昨天下午才有时间问的。前天上午我看他心情不好,就没问。”
老杨一边说,一边略微撑起了脑袋,我忙在他的后肩加了一个靠垫,这样他可以看着我说话,不会太累。
“你说长海叔前天心情不好?”我微微一愣。
“是啊,象是买房子的事情。事情开头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听长海讲是别人给他做媒,是江圩镇上的小学教师。本来约好去看房子,后来听说对方变卦了一口咬定三十万房款要全部付清,大概原先讲好是付五成的吧?我听长海在电话里面来了火气,说不去看了,没那么多钱!”老杨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前天真没去成?”我眼前浮现出一线希望,怕自己听错,赶忙继续问。
“没去成!后来过来一个老板,听口气是女方的亲戚,在这里表态说可以借钱给他,长海不愿意借,说年纪大了,欠这么一大笔债后半辈子心里慌。”老杨伸手取来床头柜上的塑料杯,嘴巴抿住盖子上凸出的吸口,用力吸了一口水。
“那个老板是不是长得矮矮胖胖的,牙齿都蛀掉了?”
“看样子是吧,不过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凳子上了,他走的时候我也没注意看。”
“老板开辆奔驰?”虽然猜到肯定是顾雪生,我依然不死心地问。
老杨转过头,奇怪地看着我说:“开啥车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下床去看!要不你俩早就认识?”
“不好说,我也是瞎猜。”我躲躲闪闪地回答。
一阵短暂的宁静,一阵由衷的舒心。长海叔没去看房子!我却白白牵肠挂肚了这几天!看看我对长海叔的误会有多深!一直担心顾红菱已经十拿九稳了,看来还是影响力有限,我怎么就一路这么悲观?毕竟大人们的婚事和我们年轻人的激情不可同日而语,他(她)们想要组建的是一个家庭,有经济条件和客观因素的掣肘,比如一套房子,就是沉重的砝码,代表了地位,荣耀,认可和满足,不会如我一般,为了梦想可以忽略一切,只要长海叔点头同意,房子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甚至可以陪长海叔住在他小小的乌篷船里,哪怕蜷着身子,只要有个温暖的被窝,只要长海叔属于我,我就如入天堂般知足。可是顾红菱不会这么没有尺度,她早已规划好婚姻底线,即使看起来不是高不可攀,也绝对不会轻易松口。这就是婚姻的博弈,罗列条件,相互考验。
长海叔不是傻瓜,他肯定心领神会,他能够一口回绝,分明是下了决心。
我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长海叔和顾红菱之间终于出现了羁绊,我大可弹冠相庆,或许爱情本来就有虚伪结伴相随,只有我傻到视而不见?想着想着,表情竟然有点入迷。
“阿清,你在笑什么?”
老杨的一句责问,把我从迷思拉回。我忙端正了坐姿,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没什么,老杨,我在听你讲话。”
“嗯,我看你走神了。”
老杨说完,又是停顿良久,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我开始有点焦急,长海叔已经下去快十分钟了,估计他正双手撑着柜台,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汁汩汩地从榨汁机里流出。
“我问长海,你有没有发现阿清对你的感情和别人有点不一样?”老杨语气平缓地说完,打住话头,似乎不急于公布答案。
“嗯?”我眉头一抬,显示出自己的兴趣。
“长海说,一开始没发觉,后来注意到了。”
“噢!”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随即又有点后悔,这样表露自己的心态,是否说明在老杨面前我已经完全承认了对长海叔的单恋?
“我说其实你应该明白这种感情的,我在两年前对你就是这种感情,为了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就是想感化你得到你,后来你从我身边逃走了,嗨!如果不是当初我过分急于求成,往后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很好,你应该记得,你不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
又是停顿,老杨似乎有点伤感,我忙催促说:“噢,那长海叔怎么说?”
“长海没反应只是盯着窗外看,不过我知道他肯定用心在听。”老杨又嘬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问他知不知道男人对男人的这种迷恋,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烧成灰也改不了?他想了想回答我说知道,他从杂志上看到过。”
我心头一紧!我一直希望长海叔不要去理清这种感情,希望他停留于一种比较混沌的亲情感知阶段,与一般的亲情混为一谈而嬉笑接受。如果他知道我对他的这份感情已经被划入人人喊打的“无”范畴,或许这三个字本身就足够恐惧,会让他望而却步,与之划清界线。唉,想让长海叔明了我心,又不愿他懂得过于清晰,谁能把握其中的分寸?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深深划过,身体不禁微微有点颤抖。
“我说你认为阿清这个年轻人怎么样?他说阿清好啊,不光有文化,有教养,而且脾气好,识大体,总之你在长海的心里是一万个称心满意,嘿嘿,长海还说要是东东够你的一半他就知足了。我说这种年轻人现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老杨说完,喘了几口气,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灰暗,没有了刚才的红润。一个脑部重伤的病人,去集中精力回忆往事,还要组织词语表达,不啻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真有点过意不去。
“我说阿清现在黏糊着你,把你看成是他生命的全部了,你开心他就来劲,你冷落他就整天闷闷不乐,你要对他负责啊!长海说那个自然,他把你当做他的亲人来看待的,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继续说那么你就干脆别再考虑结婚了,你守着阿清照顾好他,不也老来有个依靠?”
我心里极度紧张,长海叔的态度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绞着的双手已经在微微冒汗。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转眼就到了门口,长海叔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一大杯玉米汁。老杨微微闭起了眼睛,我有点垂头丧气。
“阿清,感觉好一点了吗?”长海叔乐呵呵地问我。
“嗯,好一点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来,趁热喝了,我盯着他们榨的,里面没掺水。”
一大杯黄橙橙的玉米汁捧到我的面前,我却索然无味。紧急关头被你打断,我不知道和老杨的这场交流,明日是否有继续的机会?
温热香浓的玉米汁喝在嘴里,没觉得可口,却觉得过于粘稠,我忽然灵机一动对长海叔说:“叔,这玉米汁太黏了,我有点反胃,不如去买一杯豆浆,我喜欢清爽一点。”
“豆浆?现在哪里去买?”长海叔瞪大眼睛,似乎对我的突然变故感到愕然。
“永和豆浆呀!出医院大门左手大概走一百米就到了,叔,要不你歇着我去?”我厚颜无耻地坚持这个无理要求,揣摩长海叔的心思,料想他不会让我前去。
“你去?看你酒劲还没消哩!你坐着,还是叔走一趟,嘿嘿!”说完,也没见他耽搁一秒钟,拎了个马夹袋就出门了。
虽然问心有愧,可为了早日明白长海叔的心迹,我只能抱歉把他支走。
“阿清,你倒是聪明哦!”长海叔一离开,老杨就微微叹了口气。
“老杨,我平日可没有这么坏。”我赶忙自我辩解了一句。
“好吧,看你着急的样子,我就讲完整了。我一直在暗示长海,也没见他明确表态,只得跟他说穿,我说你就别结婚了,他说结婚的事情还早呢!我说你就守着阿清过日子不也很好吗,这阿清就象你亲生的一样!他说比亲生的还要好哩!我跟他绕来绕去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搞不清他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我规规矩矩坐着,一言不发,只有一双慌乱的眼睛,在焦急地等待揭示谜底。
老杨又嘬了一口水,估计近期很少说话,今天一番长谈有点精力不济。
“后来我干脆说要是阿清啥也不顾,非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怎么办?长海说那恐怕不成吧,阿清出身干部家庭,父母管教严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会允许他抛弃前程的。我紧接着问那你是晓得阿清对你这份感情的?”
“然后他停了很久,对我说:老杨,我后来也感觉到了,阿清对我真的是好,我也不忍伤他心,不过这种世道这样做恐怕不行,到头我怎么去面对邻里乡亲,怎么去面对阿清的父母和大舅?再过十年我就是老头子一个,可阿清的日子才开了个头,怎么忍心去毁了他的前途?”
我一阵揪心,长海叔,我是自愿的,你没有毁我前途,我愿意终身陪伴你,你为何要有这么多的顾虑?
“看来他是绕不过这个坎了。后来我累了,就没再说下去,下午一觉醒来又觉得上午没说透,就和他继续聊。”
我站起身,给老杨的水杯里加了点开水,觉得有点烫,又掺了点冰冷的矿泉水,然后递给老杨。
“谢谢!我对长海说,这种感情你可不要瞧不起哦!他说知道,又没坏心又没干坏事,干嘛要瞧不起!我说阿清的命真的很苦,和我一样啊!你看我也是不喜欢女人,一辈子一直想改掉重新来过,就是没办法!很多人就是这样子,想通过结婚生孩子来改变自己,结果全部失败没有一个成功。如果你真的拒绝了阿清,这辈子他就活得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长海一直没说话,到最后被我问急了,就对我说阿清还没结过婚,你怎么能认定他就是改不了?我没话说了,心里酸了眼泪都出来了,他过来帮我擦干净,我说长海啊,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要相信医生和专家,这是改不了的,真的改不了!阿清就这样子了,你不要抱任何希望。”
停顿许久,老杨连声感叹:“我说阿清对你动了真情,点点滴滴都有反应,我早就看出来了,如果你自以为是躲着他,他这辈子就没指望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滴眼泪,从我眼眶里无声滚落。如果长海叔躲着我,无声地拒绝我,我该如何继续我本该朝气蓬勃的人生?自从顾红菱横空出现,我曾经想过慢慢退出,还长海叔一份他想要的生活,我甚至说服自己以后别去过多打扰,可以选择远远地观望,纵然心痛得犹如撕扯,我可以慢慢恢复。此刻我突然发现,我永远无法真正回避这份已经铸就的爱,它已经牢牢占据了我的全部。如果真的选择退出,其实我没有任何准备,也难以回到从前!心已经掏空了,往后怎么展示笑容?
“我想我的话已经触动长海了,看得出他对你也是放不下的,你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去的人!不过阿清啊,我劝你也要做好准备,毕竟改变一个人太困难!尤其是这种感情,放不上桌面,所以最难把握啊!就是顺上道了,说不准哪天一次小小的打击也会前功尽弃啊!”
我扭过头去,不忍让老杨看见我早已心如刀割。
“后来我让长海答应我,从今以后顺应事态发展,对你不能有丝毫改变,我说阿清是个聪明人,又敏感又细致,今天我好意相劝反而让你对阿清有看法了,哪天我死了都咽不下这口气的!”说完,老杨已经心力憔悴,躺着直喘气。
我慢慢站起身,来到窗台。屋外夜色凝重,屋里心潮起伏。长海叔!现在你知道了我对你是怎样的一种爱恋,这不是小辈尊崇长者,也不是孩童依恋父母,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爱,与男女之情有同样的深度,同样刻骨铭心!这是没有条件的爱,不能张扬只能坚忍负重,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展示它的存在和伟大,等待把你深深打动。
“谢谢你,老杨!”
心头对老杨肃然起敬!我满怀感激,边说边回头看看。老杨脸色蜡黄,脑袋低垂,已经沉沉睡去。
(自认为发人深思的一章,写完心情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