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黯然神伤的时候,他的一个微笑就可以扫去你累积的阴霾,他就是你的爱人。
长海叔收起杂志往抽屉里一放,从大衣柜边的地上拎起一瓶红酒,轻轻推了我一下,来到厨房。厨房里热气腾腾,灶台上还在蒸着什么东西,两股蒸汽发出“滋滋”的声响从锅盖边缘喷涌而出。那只白猫也回来了,低头在地上食盘里舔着浇上菜汁的饭粒,见我从房间里出来,立即警惕地盯着我看。
我在藤椅里坐定,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就盯着桌子看。长海叔一边旋着瓶塞开红酒,一边随着我的目光唠起了盆里的菜肴:“这臭鳜鱼没吃过是不是?闻着臭,吃起来最香!把新鲜的鳜鱼放在臭卤里腌渍,要掌握好时辰,时间短了没味道,时间长了就变质,是我去绍兴学来的手艺,先尝尝?”
没有尝一下的冲动。我还是喜欢比较保守的家乡菜,旁边玻璃碗里闷着的蒜子鳝筒是我的最爱,里面有两片嫩姜,削去了包衣,很诱人,我打算先吮吮。
红酒“咕噜咕噜”倒入茶碗,我没有阻挡。每次都是我喝大半瓶,习惯了就用不着客气。我轻轻抿了一小口,舌根上很酸很酸。
“饿么?”长海叔张口问道。
“嗯!”
“先喝点汤,空肚子喝酒伤胃。”
说完,把汤勺伸向一大碗奶白色的浓汤。刚才只看见满碗的汤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随着汤勺的搅拌,泛起一块块白色的鱼肉,滑溜溜的鱼皮上没有鳞片的凹痕。我看清楚了,是四大江鲜之一的鮰鱼。
“这个时令哪来的长江鮰鱼?”我觉得很纳闷,抬头看看窗外,雪花稀稀落落,好像要停了。
“哪里还有野生的,现在都是养殖的,冰箱里还剩半条哩。”长海叔嘿嘿笑着回答说。
“这鱼不像煎过,鱼汤咋这么白,叔?”
“你尝尝就晓得了!”长海叔说着,把舀好的一大碗鱼汤掇到我的面前,眼睛盯着我看,眼巴巴地等待我的评判。
还没喝,鼻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
我眉头一皱:“你放牛奶了,叔?”
“加了奶粉,要不哪来这样浓的汤?叔看电视学来的,嘿嘿,宝啊,好喝吗?”长海叔凑上前来,双手在空中虚抓着,好像我无法独立进食,他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我嘬了一小口,很淡很淡,又嘬了一口,还是很淡。我抬头朝长海叔看去,长海叔一动不动,盯着我的嘴唇,就像在揣度我是否真的已经下咽。
“叔,你放盐了么?”
长海叔一愣,表情犹如一个意外失手的考生。
“太淡?不会吧,我放盐的!”长海叔固执地解释着,忙不迭用汤勺舀起一勺直接往嘴里就送,然后咂了咂嘴。
“呀,真忘了放盐!快别吃了,叔去加点盐再回锅煮一下,盐是生的,一定要煮开才能吃,嘿嘿,你看叔连盐都忘了放!”长海叔挠了挠头,不敢看我一眼。
看着长海叔一脸的困窘,心里不免叹息,长海叔,你是心里紧张而发挥失常了。今夜,你看出了我的颓丧,我把不满写在脸上,我是个青年,我哪里有空邃的心潭,去把我的失败掩藏?
自从第一眼望见了你,我的灵魂就随着你迁徙,我朝思暮想渴望如胶似漆地和你在一起,即使阻力如连绵不绝的冷雨,也没能熄灭我熊熊燃烧的火炬!我周而复始地感化你,历经苦涩百折不回,说服自己在苦海就得忍受磨砺,可是,就算老杨竭尽生命,也没能换回你一个明确的讯息。今夜,我葳蕤低揭,心愁意慵!我决意放弃,如果生命注定不能精彩,我只能忍受这一季的平凡!长海叔,你还想挽回吗?你的歉意,是答应我从头再来,还是仅仅作一时半刻的补偿?
长海叔伸过手来,要将我喝过的汤水倒入大碗,视为己出,没有嫌脏。
“不用,叔,将就着喝吧,我觉得味道还好。”我言不由衷夸奖了一句。
汤水实在太淡,鱼腥味太重,味道很奇怪,就像在喝一杯变质的热牛奶。可是肚子实在太饿了,权且当做吃中药,三两口就灌下了肚子。
“再来一点?”长海叔征询地看着我,似乎有点喜出望外。
“不要了,肯定不要了。”我坚决地阻挡住,这次没有必要再给面子。
“那就吃菜!”
“我自己来!”
长海叔夹起切成丝的芹菜炒猪耳朵,声音很响地嚼着,下颚边的两块咀嚼肌随着嘴唇的开阖而凸起,如两片坚硬的贝壳在脸颊隐现。
没有说话,象征性碰了碰酒杯,然后闷头吃菜。鳝筒,鮰鱼,大块的咸肉,一一夹到我的碗里。我不用挑选,只顾低头吃着眼前碗里的东西。
“锅里还在蒸什么?”我指指热气腾腾的炉灶。
“哦,是乡下的糯米糕,回来看见冰箱里有一大块,走的时候还没有,可能是你桂芬姐拿来的。”
长海叔忙不迭吐掉嘴里的鱼骨,一边回答我,然后站起身把锅盖掀开,一大团蒸腾的热气直冲天花板。
“软了。”长海叔自言自语说道,关掉了煤气阀门。
这是我的最爱,糯米白糖糕,撒满了桂花和赤豆。胃口大开,我加快了速度,仿佛即刻就会有人与我争抢。
“宝啊,好吃么?”长海叔擦擦嘴,点了一根烟,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
“嗯。”
“明天叔起早给你蒸一笼,让你看看叔的手艺!”
明早?我还没有想那么远,关键是今晚,今晚怎么过,我还没有把握。我照例低着头,一声不吭。
“宝啊,还在生气?你让叔说些啥哩?”
零星的对话掩盖不了清冷的本质,长海叔终究憋不住了,拾起了话题。我装作没听见,吃完最后一片糯米糕,喝了口茶,没地方可看,就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坏了的日光灯。
长海叔猛吸了两口烟,掐灭了烟蒂,似乎下了决心,闷着头说开了:“宝啊,车上你问我老杨都和我交代啥了,老杨是和我讲起你,反复说了好几次……”
我心头一紧,觉得热血上涌,支起耳朵,生怕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突然,屋外传来“呯嗙”一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俩四目相视,一脸惊讶。随后传来一声“啊哟——!”
“谁呀?”
长海叔迅速站起身往外直走,我紧张地跟在后面。院子里没有人,打开院门,只见一个人影,躺倒在门口的台阶上,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地上一支大口径的手电已经破碎。
大舅,在结了冰的条石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呀大哥,你深更半夜过来做啥?”长海叔赶忙上前,扶起大舅。
“你说过来做啥?阿清他娘要我过来接阿清咧!你看你也不扫扫台阶,这不害人吗?真是没见过你这号人家!”大舅站直身,单手扶着腰,小心扭动了几下,试了试筋骨。
“我刚到家,还来不及弄哩!咋啦,摔坏了?”长海叔关切地问道。
“摔断了腿你伺候我?”大舅嘴里倔得很。
“嘿嘿,没事就抽烟。”长海叔忙不迭赔不是。
大舅点上烟,身子还是不灵光。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有问题。,一边观察,一边听他们瞎吹了几句。
“大舅,我送你回去?”我试探问了一句,心里却老大不愿意。
“总不兴让我一个人走?”大舅调整好脚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跟上。
我不知该向长海叔道别,还是要他等待。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决定。我没有说话,只能在前面带路,犹犹豫豫的脚步在雪地上打滑,犹如正在迈向刑场。
“晚饭吃饱了么?”大舅问我。
“吃饱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那好,回屋洗洗脚睡吧,天气预报说今夜里要到零下三度,冷死人了!”大舅嘘唏地说道。
“嗯。”我敷衍着答应了。
外婆早就睡下了,桂芬姐磕着吊瓜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大舅妈已经铺好床正从西房里出来,看见裤子上湿漉漉的大舅进来,忙问了一句:“摔跤啦?”
“嗯,摔了,这个死长海也不知去扫扫台阶!电筒倒是摔碎了。”大舅嘴里嘟哝着,拍了拍屁股上粘着的雪末。
舅妈又跟我打招呼:“阿清啊,你下来也不告诉你大舅,也不回来吃饭,要不是你妈打来电话,大家都还不知道啊!”
“没事,长海叔准备了,我就随意吃了点。”
“床给你铺好了,新棉毯新被套,都是你妈关照好的,等下早点睡觉,啊?”
“知道。”
客厅里点了个炉子,真热。我随手把厚厚的外套脱了下来,只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在沙发上坐下。桂芬姐冲我一笑,把一堆瓜子分出一半往我面前一推,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我看了看右上角的眉题:《大长今》,怪不得她这么入迷。
闲话说了几句,我觉得没有兴致,就告了晚安,走去西房,重重地躺在床上。
房间里好静啊,客厅里的声响似乎离得很远很远。刚才看见大舅和舅妈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没去注意辨别,我推测是在说我,抑或在谈论长海叔,但是我提不起精神,我也不再好奇。故事就要结束了,答案昭然若揭,何苦再去揣测?
被子松软,如一床鹅毛。我端详着被面,浅咖啡的底色上绣着零星的牵牛花,叶子稀疏,花朵很小,如经历了风霜,一蹶不振。中心是一丛茉莉,已经盛开,花朵还是不够丰满,更不要说有鸳鸯戏水那么意味深长。长海叔,你盖着瑰丽的铺妆,在这寒冷的冬夜,你有没有想起谁?比如说,我?
心里很涩很涩。
突然手机响起短信提醒,我一看,竟然是长海叔发来的——“还要过来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隐隐有点丧气。“还要过来吗?”——只是一种设问,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谓的样子,你可以过来,也可以不过来,随你选择,你只要答复一声。可是,这句话里有邀请的成份吗?有主观的意向吗?没有,看不出来,就像请你去吃饭,却没有丝毫热情,你还会不会去?——“还要过来吗?”长海叔,你这是在随便问问吗?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坚决要我住你家吗,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或者你根本就是客气?难道我留下来就是为了尝尝你的臭鳜鱼,还是为了体验一碗奶腥味的汤水?你给了我五个字,让我琢磨不出你的本意,是真心邀我过去,还是婉转地将我拒之门外?或者你已经在团花簇锦的被子下舒坦地躺下,暗示我不必冒着雪水再去走一个来回?
同样是五个字,如果是“快点过来吧!”,那将是怎样的一份盛情与感动!我甘愿在大舅严厉目光的鞭挞下,坚定地向心目中的圣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