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一股浓浓的醋味,我睁开了眼睛。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纱罩在床上,玻璃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水珠,倏然汇聚成一小股向下流淌。长海叔照例不在身边,却听见了客厅里传来间或的脚步声,还有哼着小曲的声音。心里感到一阵坦然,伴随着没有压力的快乐,很纯很纯的快乐。长海叔又在客厅忙乎,看来心情很高兴,丝毫没有受到昨日的影响,不由感到如释重负。
感到浑身酸痛,才发觉竟然蜷缩着睡了一晚。细细回想,坚忍住咆哮的欲望,以修补感情的创伤,以最强烈的暗示,让自己整夜保持了一种封闭的姿势,我做到了,确实做到了!昼夜轮回,时间重复回归,如果昨夜举止失态,继续强人所难或许会惹得长海叔不快,那么我又将以何种难堪的心态,面对醒来后的这个早晨?舒展了一下筋骨,信心在一点一点恢复,似乎缺点刚刚改正,荆棘已瞬间变成坦途。
“叔?”我慵懒地喊了一声。昨晚很乖,今早有资格适当放开。
“诶—”长海叔立刻高声回应,脚步也飘然而至。
“叔,你咋起这么早?”我翻身坐起,眼睛大大咧咧地看着长海叔。
长海叔已经刮过胡子,腮帮青青,头顶的黑发硬硬地挺立着,沧桑的额头细纹舒展,一脸精神。
“你看看都几点了?都快七点半啦!叔起床都过六点半了。”长海叔嘿嘿笑着,撩起被角,在床沿上坐下。不能多看,我收回了目光。
“七点半了?叔你咋不叫醒我?”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心里一阵忙乱。七点半了,已经是上班时间,每周一八点都有例会,我睡过头了。竖起耳朵,果然听见楼下征管科两个女人惯有的大嗓门正彼此呼应,互诉昨夜大雪之奇观。
“嘿嘿,你昨晚咋睡的觉?前半夜身子发抖,还嘤嘤的说梦话,哭鼻子,后半夜才静下来,就踏实了一会儿,哪里舍得叫醒你哩!”
“什么?叔你尽瞎编!我说啥梦话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还有这等故事!故作严肃地向长海叔看去,长海叔脸上笑容荡漾,白亮的牙齿在憨厚的嘴唇里闪现,不像在说谎。
“瞎编啥?你自己说过的话咋就忘了?嘿嘿,叔就是不告诉你!”
“叔,你就告诉我呗!我到底说了些啥?叔,你要是不讲,我今天就上不好班呐!”
“奇怪了,这跟上班有啥关系哩?又不是讲了工作上的事情,对了,是咋讲的?是叫泄密?没泄密怕个啥?”
长海叔故作诡异的神态让我忍俊不住。看来软磨硬泡都难以得手,还是过会儿再说,等他放松警惕,再一击而破。
可是我昨晚的梦话到底说了什么?是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向长海叔作动情忏悔?还是慷慨陈词一往无前,誓言此生宁死不屈?
心里揣测不断,却没法找到答案。
“不讲就不讲,就是讲了也不想听了。”我还是割舍不下,就假装生气,耍起了无赖的腔调,想激一激长海叔。
“嘿嘿,又上心啦?宝啊,叔就要瞒你一回,看你今天过不过得下去。”长海叔不肯让步,甚至带有一点点炫耀。
我决定不再说话,以沉默表示抗议。
利索地穿好衣服,紧闭着嘴巴去了盥洗间。眼角的余光不停地扫向长海叔,长海叔一直盯着我的动作,满脸的笑容隐含一丝胜利后的得意。
肯定出了洋相,否则长海叔早就挑明了。真是不争气,睡梦里还透露自己的秘密。我暗暗骂自己。
坐到餐桌前,见桌上放着两杯豆浆,两根油条,一大碟苜蓿摊面衣,两块黄裳豆沙糕,两块桂花松籽糕,还有一小碗香醋。刚才闻到的味道源头在此。我胃口大开,抓起油条蘸了蘸香醋,一大口咬下,舌头下的唾液激射而出,零星飞溅到了桌子上。
“好吃么?”长海叔喝了一口豆浆,舔了舔嘴唇,忙关切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长海叔,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不会再说话了。
“来,黄裳糕要趁热!这家糕团店还是苏州的分号,上百年的手艺了,每天都卖光,刚才还排队呢!”说完,长海叔抬头盯着我,仿佛在仔细分析我的唇纹。
我又点了点头,夹起一块黄裳糕,一口咬下去,鼓鼓囊囊的豆沙馅“啪嗒”一声喷到了手掌上。
“慢点吃,急啥!”长海叔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不着急,刚才只是千载难逢的意外而已。
“尝尝这面衣,嘿嘿,宝啊,你猜猜哪里来的?你肯定猜不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这么傻,连说的梦话都猜不到,怎么可能猜到这家家户户都会做的纯手工面食?
“是你大舅妈早上刚做的,没想到吧!”长海叔得意地说道,掏出一支烟,“嗒”地一声点燃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神色骤然紧张,嘴巴憋住了呼吸,牙齿停止了咀嚼,惊讶地看着长海叔。
“叔下楼去买早点,刚好你大舅妈拎了饭盒到楼梯口,给你送早点来了。我说嫂子你幸亏碰见我,不用爬这六层楼,要不把你累死哩!嘿嘿,宝啊,你说巧不巧?”
我无言以对,黯然心揪。巧啊巧,真是巧,为什么所有巧事都让我撞上?长海叔啊长海叔,你为何不早走哪怕一分钟,好错过与大舅妈的邂逅?你知道吗,现在家里人是不愿看见我俩在一起,而不是先前的感激你来照顾我!满以为昨夜天遂人愿,躲在分局置身事外,长海叔雪夜留宿又鬼神不知,即使大舅心怀疑虑起早去长海叔家查探,也难觅不利于我的蛛丝马迹。现在倒好,精心隐藏了一夜却在早上被抓个正着,大舅这会儿肯定得到了消息,或许已通过电波焦急地向老妈作了汇报。
浅浅地咬了一口苜蓿皮子,又干又粘,难以下咽。
“不好吃么?”看我忽然减慢了进食,长海叔关切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太干就喝豆浆!”
我摇了摇头。
“咋啦,哑了么?”
终于发觉我动作机械,长海叔开始不满,但我不为所动。谁让你守口如瓶,连几句梦话都要保密?
我又点了点头。这一次有点魂不守舍,点头不代表肯定,只代表听见。
长海叔忍不住“扑哧”一笑,满口晶莹的白牙随着张开的嘴巴颤颤的发抖:“宝啊,你这副模样逗死人了,嗨呀,叔看你这辈子长不大喽!”
我是不想长大,只是你们硬把我当做大人而已。决定不去想那一重重令人心烦的可能,看看桌上,好多东西还没有吃完。早餐丰盛,不能浪费。
长海叔“滋滋”地吸着豆浆,眼睛却没有移开,一直盯着我看。原来你也想窥知我的内心,长海叔,今天我要固守成熟,不能被你看穿。
“好啦好啦,宝啊,别耍性子了,快点吃完,叔还得回去哩!嗨,昨晚灯开了一夜,被人家看见要笑话喽!”
吃完桂花糕,我拿餐巾纸擦擦嘴,表示我已经吃饱。长海叔夹起筷子,三两下就把桌上剩余的东西一扫而光。看着长海叔充满慈爱的面容,自我封存的爱意又在蠢蠢涌动,难以抑制。
“叔你放着,中午我上来再收拾。”我客气地说道。
“现在不一样么?中午你忙得要死,哪有时间啊!”长海叔一边说,一边开始整理餐桌。
“没事,叔,你先回去吧!”我起身阻拦,绝对不能再让长海叔帮我收拾房子。
“又不是难事,随手擦擦洗洗就完事了呗。”长海叔还在坚持。
我赶忙站起身,先把两副用过的筷子抢在手上,然后拿走装豆浆的塑料杯。
“好好好,你收拾。嗨呀,又不是累人的差使。”长海叔嘟哝了一声,走进卧房,开始整理床铺。
简单收拾干净,准备下楼。正想开门,看见长海叔壮实的身体,憨厚的笑容,实在有点不忍分别,就挡住长海叔的去路,伸开双臂,作状要拥抱一下。这点要求不算过分,我要抓住机遇。
“嘿嘿,宝啊,叔要抱你到几十岁啊?”
说完,长海叔结结实实地把我抱紧在他的胸膛。
柔情如礼花般迅疾升起。长海叔!我如此爱你,真爱你的全部,我却再也不敢表白。从今以后,我知道了收敛,你慢慢就会发现,你的宝正在改变,变得听话,进步会很大很大。
但是,今早我可不可以再亲热一下?
脸颊蹭到了长海叔的鼻子,欲望从心底腾腾升起。我轻轻地张开嘴,牢牢地吻住了长海叔的嘴唇。长海叔没有躲避,张开嘴唇迎合我。饥渴的舌头得到允许,迅疾长驱直入,如一朵快要枯萎的罂粟,终于被雨露眷顾,妖娆绽放。
紧闭双眼吻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张开。猛然间心跳加速,我分明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外的走廊上,透过窗户玻璃,向里面窥探。
这是第二次。上次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影,这次我看见了一个头顶。
我猛地冲过去把门打开。
一阵忙乱的脚步,向楼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