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叔扭头看了看正啃黄瓜啃得津津有味儿的我。
“虎子——”
父亲期期艾艾地望着虎叔叫了一声,竟然硬生生把一张挺爷们的脸膛子挤出了个受了委屈似的可怜小模样。
我着实吓了老大一跳,我那小脑袋瓜就算转个十万八千里也不会想到父亲脸上还能露出这般如小孩子一样的神情。
在我的记忆里最常见可是父亲或暴躁或冷漠或怒目圆睁的样子。
我觉得能把父亲整出这副小模样的虎叔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父亲扭头瞪了我一眼,然后他悻悻地把身子离开虎叔歪倒在了柴禾堆上。
“爸,你吃黄瓜不?”
我把自己还没啃过的那根黄瓜递到了父亲眼前。
我隐约觉着我又惹父亲厌烦了,赶紧把那根黄瓜当讨好主人的小狗尾巴卖力地摇啊摇,试图溜须拍马上杆子讨好父亲。
父亲又朝我努力地把俩眼珠往大里凶里使劲儿瞪了两瞪,然后悻悻地把那根黄瓜扯了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吱嘎吱嚼着好像在吃谁的骨头渣子。
我的小心肝儿哆嗦了一下,觉着那根黄瓜分明是当了自己的替罪羊。
熊叔和老黑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虎叔烧着火,神情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了。
“老黑和熊小子咋还不过来呢,不是趁我不在俩人又在屋后脱了裤子比大小呢吧。”
父亲翘着二郎腿歪在柴禾堆上时不时望着屋后嘟囔着。
虎叔斜了父亲一眼,没说话,只是猛地站起来,掀开锅盖拿根筷子在锅里猛戳了几下。
“肉炖烂了么?”
父亲伸着脖子看着铁锅问。
“差不多了,你去把他俩叫回来吃饭吧。”
虎叔脸色冷冷地说。
他话音刚落,熊叔和老黑已经一前一后从房屋的转角处走了出来。熊叔的脸色有些阴沉,老黑手里拎着几头带着嫩缨子的新蒜脸上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你俩咋才过来啊?不是又在后面比大小呢吧。”
父亲跳起来捶了熊叔一拳笑呵呵地说。
熊叔瞪了父亲一眼,没吭气儿。
“没,俺俩就是说了说话,商量了点事儿。”
老黑笑眯眯地回答着父亲,剥着蒜还抬手把父亲身上沾着的草屑捏走了几根。
“哦,虎子刚把肉炖好,正让我去叫你们呢,咱赶紧吃饭吧,虎叔炖的肉老香了。”
父亲用大巴掌来回拍着自己的裤子说。
“哦,好啊好啊。”
老黑笑眯眯地应着把剥好的蒜递到依旧冷着脸的熊叔手里,进屋把一张黑漆麻乌的四方桌搬了出来,又掂了几张凳子随便围着桌子扔在了地上。虎叔把肉捞进盆子里端上桌,老黑也把三瓶老白干和四个大瓷碗摆了上去。然后他又钻进屋里呆了好一会端着一碟子腌糖蒜,一碟子腌韭菜花和一碟子腌酸黄瓜回来了。
“自己腌的,就着吃肉解腻。”
老黑笑眯眯地说。
父亲用筷子夹了一块酸黄瓜扔进嘴里嚼了嚼,然后拧着整张脸打了个酸激灵。
“虎子你快尝尝,这味道老鲜了。”
父亲高兴地喊。
虎叔就顺着父亲的话夹了一小块儿用门牙尖儿咬了一小点尝了尝。
“这酸黄瓜怎么腌的?”
虎叔很诚恳地望着老黑问。
“哦,这个是用秋天的老黄瓜种去皮掏瓤切成段儿腌的,别放太多盐,配料啥的等回头我写给你吧。”
老黑依旧笑眯眯地说,我觉着他实在是太喜欢笑了,好像他天生就长了一张笑脸儿似的。
“恩,好。等秋天我在家里腌给你吃。”
虎叔淡定地说完,把那一整块酸黄瓜放进了嘴里,细细品味感觉着,我猜虎叔是在记它的味道。
“还是俺虎子最好了。”
父亲笑得很是心满意足。
“虎子我爱吃韭菜花儿。”
熊叔阴着脸开口了。
“那个我会腌,现在韭菜快开花儿了,回家就腌给你吃。”
虎叔笑着对熊叔说。
熊叔终于也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虎子你可真够累心的。”
老黑往大瓷碗里倒着酒笑眯眯地说。
虎叔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是,虎子比俺媳妇都管用。”
父亲晃着脑袋得意地说。
他话一出口,虎叔熊叔和老黑他们三个脸色都古怪了一下。
“来来来,咱们喝酒吧。小家伙你也别客气,逮着肉可劲儿狠造吧!”
老黑很快端起酒碗说。
我很感激他还能照顾到我,笑着冲他直点脑袋。
他们四个大人捧着大碗喝酒,我就抱着大碗可劲儿吃肉。虎叔在喝酒的间隙还很细心的不时帮我夹一些不带骨头的大肉块儿。
喝到天麻麻黑的时候,蚊子扎堆儿轰了过来,在我脚上脖子上咬了好几个包,我满不在乎地拍打着埋头继续啃肉。老黑就在院子里生了个火堆,把一些艾草扔进去沤了沤烟。
“熏熏蚊子。”
老黑说着又抱了一捆子艾草扔到火堆旁。
浓烟在火堆上很有气势地蒸腾翻滚时夜风忽然大了起来,烟雾开始打着旋四下逃窜侵占,我们立马都被熏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黑你这是在放毒气啊。”
父亲边擦眼泪边咳嗽。
老黑歉疚地笑了笑。
夜风起来就没息,把烟雾很快刮了个干干净净,火苗在风里扑啦啦带着响声东摇西摆地燃烧着,明明暗暗,光影错乱。蚊子也被大风刮得停不住脚,收不拢翅,随着风在暗夜里四下散去了。
月亮从黑乎乎的山峦背后跳了出来,升到半天空时变得纯白清亮,却又被大风刮得起了白毛边儿,它四周的云聚聚散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一朵留下来。
我吃得饱饱儿的坐在桌子边,听着松涛阵阵和父亲他们的絮絮碎语,意识朦胧地慢慢垂下脑袋,鸡啄米一样一下下打着瞌睡。然后我就感觉到有人把我抱过去团进了怀里,不用睁眼我也知道是虎叔,他身上的气味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在梦里也不会忘记,不会错认。然后一件衣服盖到了我身上,熊叔的味道在衣服上强烈地粘附着,很快在我鼻腔里弥漫开来,在这两种熟悉的味道中我抬手擦了下鼻子,很快地沉沉睡了过去。
后来我被一下震动弄醒了,睁开眼,看到的还是朦胧的夜色。虎叔正抱着我向屋里走。
“咱们进屋接着喝。”
我听到父亲用大着舌头的声音喊着。
我从虎叔的肩头朝后看去,月上中天,照的院子里一片银白,父亲和熊叔正在月光里晃悠悠抬着桌子,看了半天不见老黑,想想屋子里亮起来的灯光,他大概是先进屋点灯去了。
进了屋就看见了一盘宽敞的土炕,老黑在橙黄的煤油灯光线里正弯腰扫着炕。
“把小家伙先放炕上吧。”
他笑眯眯地对虎叔说,被压低的声音温柔醇厚带着些许酒后的粘腻和沉香。
我很喜欢他现在说话的腔调,觉得温暖又亲近。
炕上很凉爽,有薄荷混着艾草的味道,我知道这是为了驱赶蟑螂和臭虫。
虎叔放下我撤回手时,我抓住他的袖子梦呓般的说:“虎叔你陪我睡。”
“好。”
虎叔很快脱了鞋挨着我躺了下来,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我。
老黑站在炕边低头看着我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屋里显出一种让人心安的静谧。
但父亲和熊叔很快就叮叮咣咣东倒西歪的撞进来打破了这份静谧。
“来!咱们接着喝!”
父亲扯着嗓子喊着。
我一下就被他喊清醒了。
“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孩子要睡觉呢。”
虎叔瞪着父亲。
“睡个屁啊!小孩子就是麻烦!”
父亲喷着满嘴的酒气扑了过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滚一边去!”
虎叔伸手推了父亲一把,父亲一股就坐在了地上。他在地上坐着仰起那张无知的脸怔怔的看着虎叔,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虎子你推我,你把我推到了。”
他浑浑噩噩的嘟囔着,好像在抱怨。
虎叔很快又握着拳头在父亲的正脑瓜顶上敲了一记。
父亲赶紧用两只手抱住了脑袋。
“好虎子,我啥都听你的,快别打了。”
父亲抱着脑袋继续嘟囔。
“噗——”
一旁的老黑憋不住笑了出来。
“豹子你也太可爱了。”
他过来抱着把父亲架了起来。
“来吧虎子,孩子看着也清醒了,咱们就继续喝酒吧。”
老黑笑眯眯地对虎叔说。
虎叔叹了口气,把我抱起来圈在怀里坐在炕上。老黑把父亲也弄到炕上,把桌子在炕上放好,几个人又喝了起来。
喝到最后熊叔先挂掉了,歪在炕上抱着一条桌子腿儿呼呼睡得老香了。
虎叔脸上也带上了酒意,抱着我身子直打晃,父亲更是醉态百出,嘴里胡言乱语地嚷嚷着不停地往虎叔身上扑,想把虎叔扑倒。
“好了,咱们睡觉吧。”
老黑一脸清明地把父亲从虎叔身上扯下来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