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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冰凉的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老秦，你这坏东西，又想怎么折腾我了？
在我这么想的同时，鼻尖清晰地吻到一股酸臭味。猛然睁开眼，破旧的天花板，狭小的床，肮脏而没有任何保暖作用的被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失落，仿佛在某个地方有个深不见底的洞。这儿不是家，不是老秦的家了。
昨夜的一幕幕如电影回放般，在脑中过了一遍。
是了，这里是一处按钟点收费的旅馆。现在想必是已经过了我买的钟点了。
又想起昨夜那个值班医生对我说的冰冷无情的话，“……除非正好碰到相符的心脏，又有足够的金钱马上动手术……不过从你的病历来看，这样的心脏怕是……只能靠药坚持一段时间……没救了……”我甚至没有再花心思去问个究竟。当时竟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像我说的，人的一生，有长有短。或许在某些人而言，我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在我而言，人活着，好累……也是在那个时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回家！回到那个有着我亲爱的爸爸的家。倦鸟亦懂得归巢，我算得上疲倦的将死之人，或许那个早已容不下我的家，才该是我的最后归宿吧？
那时的我，终究不知，连这个小小的渴求，都将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掀开被子，手里依旧紧紧抓着老秦的“补药”，伸手拉过床边尚未打开过的，此时我唯一的财产——装了一半的旅行箱。
拉开门，一面色猥琐的大叔仿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时间到了。”
我点头，面无表情地说，“谢谢大叔。”说完，就拖着行李准备从他身边离开。
猥琐大叔却突然拉住我的手，“小孩，去洗把脸再走吧。”
我回头，皱着眉看着他。
猥琐大叔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脸上，很脏。”
眉头一松，或许是我现在凄惨的样子打动了这个看起来就非常市侩的大叔吧？我笑，笑得有些冷，“谢谢大叔。”第二次的谢谢，却充满了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苍白的脸上居然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定是昨夜被碗块碎片刮破了皮之后又往脸上抹眼泪造成的。匆匆地用冷水洗了把脸，往镜子中再好好地看了看自己。不知道多久再没如此好好观察自己了。脸色苍白、憔悴，仿佛随时都能随风倒下。而且右眼皮还不停跳动。猛然想起家乡的一句土话“左眼发财右眼灾”。即便知道这是很没道理的说法，依旧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然后自嘲地笑笑，邵阳啊，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是灾？爱着的，也以为爱你的人，残酷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误会，还活生生地将“你快要死了”这样的事情摆在你的面前，你还有什么承受不起的所谓“灾”？
从旅馆里出来之后，我就告诉自己，邵阳啊，既然要回去了，回到你的起点。至少，不要让爸爸看到你这幅落魄病态的样子。找了个地方，好好地吃了一顿，看着橱窗里反射出的我的影子，脸色红润了许多。这才重新提着旅行箱快步往外走。
那个时候，公交车系统已经越来越完善了。站在公交车站之时，带些绝望的心里居然悄然飞上一抹雀跃。回家了，就要回家了……不知道远方的父亲，身体是否依然健朗？门口那颗桑树是否依旧痴痴地站在那儿等待着远方亲人的归来？我的房间是否在一尘不染之余还带着那丝独身男人整理过后特有的粗犷？家乡的天空是否依旧高深悠远的让人沉醉？
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头，又将注意力放到了爸爸身上。是啊，爸爸，邵阳就要见到你了。不知道你是否依旧在生邵阳的气？会不会再说出不认邵阳为儿子的话了？爸爸，或许老秦说得对，爸爸毕竟是爸爸，不管你犯下怎样的过错，他的心底你永远都会是重要的一个人。邵阳错了，大错特错了，或许这也将是邵阳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了。爸爸啊，这次不管怎么样，即便你想要将邵阳打死，邵阳都不会走了！
或许……仅仅是或许。或许你看到邵阳，会露出开心的笑？会轻轻抚摸邵阳的脸庞，像普通的慈父一样查探儿子的变化？
想着，想着，我居然笑了出来。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了马路对面一眼。好笑的是，似乎想什么就出现什么，我居然产生出看到爸爸的幻觉。他穿着一身搬运工的衣服——呵，爸爸若真穿上了搬运工的衣服，怕是像我自己幻想的一样，帅气无比，浑身都会散发出这么一股正直的男人味吧？不过，可能是心理太想念爸爸了，发现幻想中的他，身体似乎有些疲累之后的佝偻。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信——呵呵，不知道是不是寄给我的？他甚至看到我的时候眼中突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嗯，接着该是欣喜若狂了！果真，幻想中的爸爸，脸上突然溢满了笑，在浓重的笑中，似乎还有一丝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关怀，他居然一下子冲向我。
我也笑。开心的笑。或许，在旁人眼中，这个莫名其妙的笑是傻气无比？因为，毕竟路对面的爸爸只不过是我幻想中的人而已，否则，不顾马路上车来车往的他，早该危险了不是吗？
然而，顷刻间，我为爸爸，为我的父亲展现的笑就永远在这一刻定格了！
耳中传来刺耳而尖锐的刹车声，我看到穿着搬运工衣服的爸爸依旧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这个汉子，见到我这么个不孝子居然如此高兴！他就那样笑着，跑着，希望能够跑到这个不孝的一经离开就没有再回头的儿子身边。然而，这个肮脏的乌烟瘴气的城市，车流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淹没了他，淹没了这个在我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汉子！我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他在离我五步之远被一辆银灰色的车子撞到身体。他的身体就那样高高的、高高的飞起。在一阵悲凉的闷响声中，他又重重的、重重的落下。他手中的信封，仿佛一根无助飘落的羽毛，在空中炸开了花，花瓣，则是一张张皱巴巴的小面额钞票……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儿子身上。从希望、欣喜一直转变成悲哀——不能摸摸儿子的头，不能叫声“邵阳”的悲哀……儿子，爸终于找到你了……可是，对不起，对不起，爸没能再到你的身边……
一切不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我看着爸爸的身体倒在了地上，看着他的口鼻喷流出大量鲜血。脑中顿时炸开了般，只剩下满目疮痍的疯狂！手中的行李箱就那样滑脱，散开……
“爸爸、爸爸……”我嘴里喃喃念着爸爸，疯了一般冲到爸爸的身前。然而，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远在海角天涯。胸口该死的居然在那一刻剧烈的疼痛，鼻头热热的，眼前更是一片迅雷不及掩耳的黑暗袭来。在我的世界完全一片黑暗之前，我狂乱地叫着，“爸爸！爸爸！”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嘴角流着鲜血，您却依旧坚定、念想、遗憾而悲伤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重重倒到地上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双结实的双手抱在怀中。那人哭喊着，“邵阳，你快醒醒！你快醒醒！”
他还叫着，还在歇斯底里地叫着，“爸！爸！邵阳！爸！”我从来没有听过，甚至没有想过他还有这般悲恸的声线。
我恨，恨我那该死的心脏病！恨的不是它即将夺走我生命的事实，我恨的是它没能让我走到爸爸身边，恨的是我没能亲手抱住我的爸爸，并将他送到医院救治！
再恨，却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就那样昏厥在离爸爸一步之遥的地方。
……
时间：现在。
地点：医院。
眼前的一切都在如泡沫一般破碎、消逝——老秦通红的双眼、温厚的手掌、好听的充满爱意的声音，甚至声、光、甚至触觉，剩下的，就是生命尽头那令人绝望的灰暗……
我想流泪，却再也找不到身体的触觉。爸爸啊，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此时的我，可以流下抑或悲伤、抑或留恋的泪水，然后任性地再次告诉你，邵阳让你失望了……可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片灰暗，绝望的一如那一天的灰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