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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一生，在时间意义上来说，长短不一，精彩与否各不相同。而每个人所拥有的共同点，则是回忆——或许它会是一件刻骨铭心的大事，或许是路边那朵微不足道的野花，也可能是情人快乐的喘息，更甚至可以是一种令人记忆幽深的味道。而所谓回忆，无不是随着无情流淌的岁月，一道道刻画在了人的心上。
对此，我深有体会。犹记得那时，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以及轮子滚动的声音。这让我想起童年时，跟着牛哥自制出圆形木疙瘩，然后站在风轻云淡之下那高高的山坡上将之扔下。那个木头疙瘩也是发出这般滚动的声音。接着两人就开始比赛谁先追到那个木头疙瘩。不过我年龄毕竟偏小，总是摔在了那高高的草丛里。鼻尖满满是风与草，那种超脱了城市纷扰繁杂的味道。当然，回家之后，难免的是爸爸一顿心疼的责骂。
而爸爸身上，洗澡之前，是满满的泥土掺杂着汗味，洗澡后，则是朴实的肥皂味。味道……可此时的味道，却已经变了，变得不对劲了。我知道，那是医院里独有的药水味。
伴随着声音和味道，周围的一切，渐渐地清晰。耳中的脚步声很是杂乱焦急，身体摇晃着，急速前进。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想必我是正躺在带着滚轮的手推病床上。轻轻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好模糊。我分明感觉到自己戴着氧气罩。
“邵阳、邵阳，我的孩子，你要坚持住，坚持住！”一个雄壮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尽量让自己的目光聚焦，看到的，是老秦焦急而苍白的脸。我想要给老秦一个安心的笑，氧气罩那绝对称不上重的重量，却抑制住了我所有的动作。
老秦看到了我的眼神，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邵阳，继续保持清醒！你千万不能有事……”
一个医生阻止了老秦的话，“先生请你离开，我们要马上为你的儿子动手术了！”
手术？我很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多余的挣扎。只是在生命面前，谁又能完全的没有留恋？更何况，那段有声有色还有味道的回忆，让我想起了爸爸。一直一直都告诉自己，要做的，应该是做个不孝子，默默地离开，悄悄的死去。不该给为了自己而受尽了苦难的爸爸带来无尽的悲伤和担忧。可是，在手推病床上，我退却了，改变主意了。爸爸呵，你知道邵阳多么、多么的想念你。如果，能够在我死去之前，再见你哪怕一面，邵阳也满足了！想象着自己独自一人悄然死去，连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的最后一面都无法见着，我流下了眼泪，我对着老秦，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老秦显然是看懂了我的唇语，他对着我点头，用力地点头，“邵阳，我一定会把你爸爸找来。你要坚持！你要……”
老秦话没有说完，就已经消失在我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手术室那道厚厚的门。
老秦，你放心，爸爸不来，邵阳不死！
承诺，再一次的承诺——在我背弃了无数个自己立下的仿佛无根浮萍般的承诺之后，我立下了这辈子最后的一个承诺。或许是其中毕竟带着一个冠冕堂皇的“最”字，我奇迹般在似乎只有白色的医院里再睁开了眼睛。谓之奇迹，是因为尚未睁开眼睛之时，我隐约听到老秦跟个中年医生在我的床边轻声低语，“……他怎么样了？”“在心脏损坏到这样的程度还能够清醒，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那……”“哎……节哀顺变，一切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老秦是一直握着我的手的。醒来时，他似乎并没有惊讶，握着我的他的手，是那般温暖而坚定，一如他此刻脸上刻意为我表达的“平常”的温和。然而，或许他永远都不知道，这种“平常”，却不是老秦式的“平常”。况且，他眼中那伤感到了灵魂里头的情绪，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的。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却发现心脏疼痛地仿佛要撕裂开来，并且还发现自己戴着氧气罩。因为呼吸，氧气罩上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不过我还是冲老秦微微一笑，“老秦……我睡了多久？”
老秦微微摇头，“不管多久，秦老哥都在这儿。”
老秦的话让我咬住了下唇，我又呼吸了几口，然后才说，“你不用管我的，你必须要去工作。难道，你不想赚钱养家糊口了？我可要靠你养着呢。”
“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老秦依旧用温和而平常的语调说。
我知道伪装已经是多余的，我索性收起了虚伪的笑，让我的虚弱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脸上，“老秦……”只叫出两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眶里一阵阵直往心底钻的灼热——我知道，我此刻肯定是双目充血、可怜巴巴。老秦，我不要你用这样面对濒临死亡的人的态度面对我；老秦，我不要这讨厌的氧气罩，不要这稳稳扎在我手背上的吊针，不要动不动就痛得要命的心脏；老秦，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你；老秦，我的秦老哥，我不要死！可是我说不出口，老秦，我不想让你看到邵阳这么一副需要依靠你的样子。
仿佛眼红会传染，老秦抿着嘴，也红了眼。不过他随即便逼迫着自己恢复常态。
这个中年男人，他那悲伤欲绝，却硬要强颜欢笑的样子，让我看了心里忍不住的痛。于是，我用虚弱掩盖自己的脆弱，那种带着哽咽的声调似乎在这一刻被完美的粉饰了，“老秦，你找到我爸了没？”
老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继而摇头，“邵阳，许虎这畜生真不是个人。听闻你生病，他居然还幸灾乐祸，他更是不可能告诉我你爸爸的下落……”
我有些凄然，恶有恶报吧，这些或许本就该是我要承受的。因为年幼无知，我不仅仅对爸爸犯下了罪过，对许虎，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逼着许虎说出来的！再不行，我就到报纸上、电视上登寻人启事！”老秦的表情很认真。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如果不在近期内找到爸爸，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老秦又伸手在我的床头拿过一个信封，“不过，我把这些都带来了。”说着，他就抽出了信封里的东西。
一整叠的小面值的人民币，本来这些事爸爸车祸之后留下的，可是那个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多，现在大概是那个时候的好几倍了。于是我就问了：“老秦，这些钱，怎么变多了？”
老秦神情似乎有些无奈，“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想起你跟我说起的有关你想要就读的那个大学里那个骗子门卫的事情，就去找了那个老头。本来想着，至少得让着昧着良心骗了你爸爸这么多钱的老头受受活罪。可他一听我说起你爸爸的事情，居然马上就对我说了一大堆的话，这些话，让我决定不再找他麻烦了。”
我成功地被老秦挑起了聆听的欲望，“哦？他说了什么？”
“他叫你爸亲山，他还告诉我，你爸跟他说过，亲山在你们老家是一种很亲切的称呼。他还说你爸是个地地道道的厚道的老实人，他不该在第一次你爸爸到那儿时，见财起意，骗取你爸的钱。据他说，他第一次并不知道你爸给的是多少钱，只看见厚厚的信封就起了欺骗的心理。不过，在他成功后，拆开信封，看到里面皱皱巴巴的钱时，他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个农村来的汉子是如何省吃俭用，一分一毫，满怀爱子之心地攒下来这些钱来的。这老头实际上也挺实在的，他看到那些钱的样子之后，居然流泪了。他也是农村来的，自然明白这些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如果他真骗走了这些钱，那么，是会遭天谴的！”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老秦，听着老秦说这话，我眼前有些模糊，那是泪光。
老秦没有停顿，继续说着，“你爸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打算把这些钱还给你爸的。可是那次你爸因为搬运，从高处摔下，受了重伤。几乎是一拐一拐地去找他的……”说到这，我分明看到，老秦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更多的是钦佩和不忍，“你爸给了老头第二个信封。里面是分量相较上次一样有些少的零钱。他没等老头说出退还钱的话，就急着哀求老头，他说，‘老哥，我求你件事，你不要将我今天这副样子告诉邵阳。邵阳这小崽子倔的要命，我怕他会一分钱都不收就直接退给我了。你就跟他说，他爸最近没有什么工作机会，所以才赚得这么少。’”
我紧紧地抿着嘴，眼泪已经聚满了我的眼眶。
老秦眨了眨眼，又说，“你爸还补充了这么一句话，‘……老哥，或许，我想这些也没用？这小倔牛还生我的气，是再也不会理会我了吧？’还算这老头有良知，他怕说出你不在学校的话会让你爸崩溃，因为你爸跟他喝酒聊天的时候，口中几乎都是你的事情。他看得出，你爸所做的所有，都只为了你，他几乎都是为你而活。于是他就赶紧安慰你爸，‘亲山啊，邵阳是个好孩子，他还一直交待我你来了一定要通知他。不过他学习太勤奋了，几乎没有时间看你。而且，他还要我转告你，你不要再给他寄钱了。他自己半工半读的，已经完全够花了。可能还会有富余的今后他要我转交给你呢。’当然，他这话也不是乱说的，他其实已经将你爸这么久以来留在他那里的零钱全部收拾好，说是今后要真见着你了，一定亲手交给你，并跟你说你有个好父亲。他还自己掏钱，准备了一些大额面值的人民币，打算在你爸下次去找他的时候再给他，就说是你留给他的……”
看着那厚厚的零钱，我已经泪流满面。爸，我的任性妄为，让我错过太多、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