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喜欢从早到晚不分昼夜吊嗓子吊到吐血的布谷鸟终于伴着热风骄阳扑啦啦地拍着翅膀子飞回来了。
麦子终于黄透了，在广袤的黑色大地上翻着金色的波浪。虎叔说不远的南方杏子也到了成熟的季节，更远的南方梅子正酸甜可口，荷花正十里吐艳。虎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放得很远，我听到他口中模糊的说到了“江南”俩字。不过也许我听错了，我的心思都放在杏子，梅子，莲蓬子，这些我没见过的吃食上了。我想象着它们的味道，齿颊生津，口水长流。
海山终于放假了，考试成绩不好，被他爸在屁股上扇了一顿木板子，身为木匠，他爸手里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板子。海山老实地在炕上趴了一天，随后就皱眉咧嘴地忍着腚痛来找我了。于是我开始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到处乱跑，跟着海山很有口福，他随身带着盒火柴，时不时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拢一堆火，烧麦穗，烧苞米，烧蚂蚱，烧麻雀，烧蒜头，烧毛豆，烧黄瓜，烧豆角……能烧不能烧的俺们统统烧了个遍，那段烟熏火燎五脏丰足的日子里我的脸上总是吃得乌漆麻黑色彩纷呈，再加上风吹日头晒，我很快就变成了个墩实狂野的小黑人儿。
虎叔最近已经不太能顾得上我了， 他整天为了麦收的事儿奔忙着。虎叔让父亲去请开联合收割机的连江到他家喝酒，父亲请了他几次都没请到，因为请客的人太多了，轮都轮不上。后来父亲的拗脾气上来也不去请了，他说连江告诉他联合收割机到时候是挨着片儿收的，轮到谁家是谁家，只要盯紧机器别漏掉自家就行了。
可惜真到了麦收的当口，联合收割机却是从别的地片儿开收的，过了好几天才轮到了父亲的地，父亲的麦子收完了，虎叔家的地是单独的一片儿，还没轮上。父亲和熊叔在麦场里忙活，我就和虎叔时时刻刻在地头守着。本来虎叔想叫熊叔来看着的，但是熊叔怕虎叔干活累着，说啥也不答应。
这天下午，海山来到地头来找我了，他左手拎着一串蚂蚱，右手拎着几头大蒜，脖子上还挂着四个大苞米棒子。到了我跟前他也不多说话，捡了一堆干树枝子就开始生火。
“当心别失火。”
虎叔转头叮咛了我们一句。
“恩。”
海山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俺俩蹲在火堆旁就开烧，烧着吃着海山望着天边咦了一声。
“要下雨了。”
他皱着眉毛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天边厚厚的黑云正迅速堆积翻滚着，看来会是场暴雨。
“麦子熟焦了，被暴雨一打就麻烦了，肯定会掉粒儿断穗儿。而且，瞧这架势，会下冰雹冷子也说不定。”
海山有些忧心忡忡，我被他感染了，嘴里啃着苞米去看虎叔，虎叔正在地头来回踱着步，明显焦急了。
这时候二层楼高的巨大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地从远处开过来了。
虎叔面带喜悦笑着就迎了过去，开机器的正是连江老汉，他高高地在机器上坐着，笑着冲虎叔比了个手势，打转方向就要朝虎叔的地里拐，这时候和虎叔一路之隔的地片儿上呼啦啦跑过来一大票人，其中的两个妇女立刻一左一右的躺在了收割机的车轮前面。
海山和我赶紧跑了过去。
虎叔脸色通红地正在和人争吵。
在我印象里，虎叔就没和人吵过架。我们跑过去的时候一个满脸凶悍的男人正搡着虎叔叫骂：“你个没儿没女没老婆的光杆子绝户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让开先收俺家的，要不我揍你！”
“你们讲不讲理！我这就一片儿，收完我的再收你们的还不是一样！”
“既然一样那就先收我们的！”
连江老汉这时候也从收割机上跳了下来。
“都别吵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早点让我下地收麦子。”
大概看对方人多势众，他并没有明显的帮着虎叔说话。
“把他拉到一边去！”
凶脸汉子恶狠狠地说。
立刻冲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就把挣扎的虎叔拖到了一边按在了地上，连江动了动嘴，最后还是啥也没说转身爬上了收割机，两个拦道的妇女很快站了起来。
但是这时候海山却飞快的冲了过去手脚并用死死的攀住了收割机下面的一道横梁，我有样学样，也跑过去攀住了另一根。
正要开动的收割机又停了下来，几个人冲上来就把我和海山往下拽，我号啕大哭着很快被拽了下来，海山却很英勇，任凭两个大人怎么踢打拉拽他都一脸愤恨地死死抱着那根横梁，好像他和那根横梁天生就是一体的。
最终海山还是被拽了下来，他胳膊上被挠破了皮，额头有一块青肿，他没有哭，只是用狼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拉他的人。
这时候父亲飞快地蹬着一辆破洋车子后面驮着熊叔风驰电掣气势汹汹地杀到了。
和熊叔一起跳下车子，父亲把洋车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冲着那个凶脸男人走过去问：“咋回事？”
“没咋回事，就是让连江先收俺家的，豹子我告诉你！你少管闲事！要不我连你一起收拾！”
凶脸男人冲父亲嚎叫威胁。
但是他低估了父亲的爆脾气。
二话没说父亲直接一拳结结实实砸上了他的脸。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熊叔也马上和人动起了手。
最后这场混乱以父亲被谁一棒子敲破了脑袋而告终，随着父亲脑袋上呼呼冒着血摔倒在地上，激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别闹了！人都被你们开瓢了还想咋样！先收虎子的！不答应我就连你们的也不收！”
连江暴怒了起来。
“非得闹出人命不可啊！”
他撂下最后一句话跳上了车，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地开进了虎叔家的麦地，这回没人再阻拦了。
父亲还在地上躺着，虎叔被人放开了，他赶紧扑上去抱起了父亲，父亲很快睁开眼朝虎叔挤了挤眼。等人群都散去了他对虎叔说：“没事儿，我故意装的厉害好吓唬他们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头上的窟窿血还在朝外冒。
“虎子我在这看着，你带豹子去包一下脑袋。海山你去麦场让你爸照顾着帮忙卸下拉麦车。”
熊叔帮着虎叔把父亲架起来吩咐着，海山应了一声跑着走了。
“还能坐车不？”
虎叔低声问父亲。
“都说了没事儿，看你紧张的。”
父亲满不在乎地说，可是他的脸色已经发白了。
虎叔不再说什么，把父亲扔在地上的那辆破洋车子，熊叔扶着父亲让他在后面坐好，我赶紧爬着坐上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梁。
虎叔在林荫小道上慢慢骑着车，大概怕骑得太快了父亲会掉下去。他不时会低声问问父亲的状况，父亲回答的声音总是懒懒的。
“我离死还远着呢。”
在虎叔问了无数次之后父亲笑着说。
到了村里的卫生所，医生把父亲伤口周围的头发都剪掉了，又很快地上了药，把父亲的脑袋包成了个白粽子。
“失血过多，给他打瓶吊针。”
医生简捷地解释了一下，让父亲躺倒在了病床上。
“虎子你去忙吧，我这没啥事了。”
父亲输着液开始把虎叔往外撵。
“都说了没事儿了！要下雨了，麦堆还要盖！你赶紧去吧！”
看到虎叔不想走，父亲瞪起了眼睛。
“看好你爸，有啥事儿赶紧去麦场叫我，输完液你带他直接回家躺着。”
虎叔交代了我一句，最后还是不情愿的走了。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的往下落着，父亲脸色煞白地闭上了眼睛，这让他显得比平时虚弱平和了许多。
好半天没看到父亲睁开眼睛，我害怕了，走上去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摇。
“爸——”
我叫了一声，很想哭。
父亲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眼里没了凌厉的目光，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恩？”
他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
我眼里的泪珠掉了下来。
父亲皱着眉嘴里嘶了一声。
“有点疼。”
他说完笑了笑。
“你爸头发被剪掉一块，估计得剃光头了，到时候你不准笑。”
我想了想父亲顶着大光头的样子，忍不住脸上挂着泪珠先笑了起来。
“臭小子。我有点头晕，让我眯一会儿。”
父亲嘟囔了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里安定了下来，不再那么害怕了。
守着父亲，我第一次觉得他让我喜欢亲近了，这时候守着他，好像是我天生的一种责任，我很愿意承担。
吊瓶里的液体输完时，医生过来拔了针，父亲立刻就醒了。
下了病床，父亲直接就往麦场走。
“虎叔说我带你回家躺着。”
我很不满意他不听虎叔的话。
“我没事儿，这么紧要的时候我咋能回家躺着。”
天上乌云滚滚，大风把父亲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看着前面努力挺直腰杆大步走在风里的父亲，我觉着心里有啥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到了麦场里，人们都在奔走忙碌着，气氛很紧张，大家都在和老天爷较劲赛跑。
虎叔母亲还有我的哥哥姐姐正在把俺家摊成一大片的麦子攒成堆。
看到父亲母亲叫了一嗓子问了一句之后就把一张木锨塞到了父亲手里。
“快干活！”
说完母亲就风风火火继续忙活去了。
虎叔站在一旁用责备的眼神瞪着父亲。
父亲讨好地冲虎叔笑了笑。
“虎子你家的麦子收完了么？”
父亲边干活边问。
“快了，不是让你回家躺着么？咋跑来干活了？”
“我又没啥事儿。”
虎叔看看父亲那张倔强的脸，不再说什么了。
把父亲家的麦子堆好盖牢稳，大家又急急忙忙转战到虎叔家的麦场，麦子正好收割完了，海山他爸指挥着拉麦车把虎叔的麦子卸的很规整，只需要稍微堆堆就盖好了。大家又帮着海山家和李铁匠家干了干活，等一切都忙活好了，稀疏的雨点就开始从天上往下掉了，于是大家都撒丫子往家跑，虎叔边跑边脱掉上衣蒙到了父亲头上。
父亲抓着虎叔的衣服冲虎叔露出了个笑脸。
我觉着自己的小心肝儿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为啥我觉着父亲这回笑得特别好看惊艳呢？
我怀疑，那一棍子把父亲的脑子敲坏了，人却变好了。
莫测的人生，是不是偶尔还要感谢一下那根突然抡上来的一记闷棍啊？
我的小脑袋瓜变得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沸腾和混乱。
不管怎样沸腾和混乱，我还是卖力地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儿，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撒丫子朝家里跑着。
虎叔很快发现了他的疏忽，一把揪起我，抱着往家跑。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黑色天空笼罩的黑色大地上，男女老少跑成了花花绿绿的一大片，老天爷开的运动会，大雨就是裁判。
关上家门的那一刻，我们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