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很毒,阳光落到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像天上的王母娘娘生气发了泼在往人间洒着金色的牛毛针。风是热的,地是焦的,野草被晒趴下了,树叶都蔫的打成了卷。熊叔一大早就出去给人杀猪了。虎叔说秋天要来了,厚衣服马上就要穿上身了,要翻出来洗一洗,被子也要拿出来晒一晒。说完他就开始下手忙活,院子里很快就被他扯满了一道道绳子,被子都晾上去之后,虎叔就把翻出来的一堆衣服拿到院子里开始在洗衣盆里哗哗搓洗。
我翻着一本一年级的语文书,在地上练习写着拼音字母。这时候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乱蹦着在虎叔家门口停下又突突突蹦着开走了。我和虎叔谁也没在意,虎叔只顾埋头嚓嚓嚓用力的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我则是专心地在地上写出了一大排dddddd,我觉得那更像是一长溜舀饭用的勺子,于是我抬头看了看日头,想着是不是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了。
这时候我就看见一个严肃的老头和一个白净的老太太正站在一条被子后面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虎叔,他们的眼神实在是太怪异,我心里有些害怕。
“虎叔……”
我叫了一声,轻的像是怕吓着谁,我下意识的觉着面对那两个陌生人我其实是更怕吓着我自己。
“恩?”
虎叔抬起头望向我,他对我的声音总是特别敏感,好像我再细微的举动也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两个陌生人。
虎叔明显是被吓到了,他迅速的站了起来,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什么似的瞪得老大。可他的身子却是僵硬的,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净的老太太眼里很快泛起了泪花,她正要朝虎叔走过去。她身后那个严肃的老头却把手里拎着的两只大提包往地上一扔,挺着笔直的腰板儿虎虎生风地抢先朝虎叔走了过去,上去就给了虎叔两巴掌。然后他就冷着脸站到了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老太太扑过去抱住虎叔一边抹泪一边大哭。
虎叔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僵硬地抬手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
“好了,哭得差不多了,该进屋了。”
冷面老头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老太太立马就抹干净眼泪不哭了。
“这是你儿子?你结婚了?媳妇在哪呢?快叫出来让妈瞧瞧。”
老太太冲过来亲亲热热地把我抱起来亲了一口。
“瞧这孩子长得多机灵,几岁了?”
我听出来老太太的误会,可我害怕的不敢说话,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虎叔。
“那个,我没结婚,这是我领养的孩子。”
虎叔有些不自在地说。
冷面老头盯着我皱了下眉。
老太太也面带煞气的撂下我声音尖锐地问:“没结婚?没结婚也就算了,怎么还先领养了个孩子?”
冷面老头清着喉咙咳了两声。
老太太立刻收起煞气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很端庄地说:“我和你爸坐了几天车又累又渴了,虎子你带我们进屋喝点水,有啥话咱们慢慢说。”
“哦”
“你去把那俩提包拎进来。”
冷面老头很威严地对虎叔下着命令。
虎叔很听话地照做了。
“虎叔……”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们进屋。
“你叫什么名字?”
冷面老头扫了我一眼淡淡地问。
“雷霆。”
他的眼神太锋利,刀子一样刮得我胆战心惊,我用小小的声音回答着,都快吓哭了。
“你姓雷?”
冷面老头两只眼睛瞪着我,寒光直闪。
“他是雷豹的儿子?!雷豹他结婚生孩子了?!”
他厉声问虎叔。
“是。”
虎叔有些惊疑地望了冷面老头一眼,低下头小声应着。
冷面老头又抬了抬手,好像要再给虎叔两巴掌。
老太太立刻扑上去拽着他往屋里走。
“他爸,我都快渴死了,咱先进屋喝点水,有啥话慢慢跟孩子说。”
冷面老头被老太太连拖带拽硬给划拉屋里去了。
虎叔垂头望地发了会呆,抬头看我正眼泪汪汪的盯着他,就笑了一下说:“他们是虎叔的爸爸妈妈,乖乖你不用怕,一会就叫爷爷奶奶,这俩提包里肯定装了不少好吃的,走,咱们进屋虎叔拿给你吃。”
我跟着虎叔进了屋就看见冷面老头正在一张高脚方椅上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双手搭在分得挺开的双膝上,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端肩挺胸,收颔缩腹,抿着薄薄的浅色嘴唇,敛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眉眼,配上两腮刀削斧凿一般的棱角,神色清矍,不怒自威。
我望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再偷偷望上一眼,他撩起眼皮目光和我对了个正着,我就小鸡儿拔凉想撒丫子逃去茅房尿尿了。
“提包里带的有果脯零食,拿给孩子吃吧。”
冷面老头用沉静的声音对虎叔说。
“哦”
虎叔有点心事重重精神恍惚,木偶一样被冷面老头操纵着行动。
老太太一直没闲着,里屋外屋来回溜达着四处查看。
“房子破了点,收拾得倒干净,虎子你一个人带孩子住啊?”
老太太看着看着冷不丁问。
“不是,有个从外地才来落户的,没地方住,村长就安排他先住到我这儿了。”
虎叔犹疑了一下才说。
“你这就一个卧室一张炕,凭啥把人推到你家啊?”
老太太面带煞气提高了嗓音。
冷面老头又清着嗓子咳了几声。
“东北这冬天冷,要烧炕,为了节省柴禾,有的男女老少一家几口子都睡在一个大炕上呢。何况我没成家,比较方便吧。”
虎叔有些费劲地解释着,倒了两碗水放到了桌子上。
“哦,那平时都谁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啊?我咋看着刚才你在外面要洗那么多衣服呢?不光是你自己的吧?”
老太太挑着眉稍继续问,冷面老头施施然端起水碗浅浅地尝了口热水,品了下味道,皱了皱眉。
“也没分那么细,谁有空谁就做家务活。”
虎叔摸了摸鼻子,用手挡了一下脸。
我赶紧往嘴里塞了块大果脯压住舌头,忍着心痒逼自己不去戳穿虎叔的谎话,我就没见熊叔洗过一件衣服扫过一次地!
“雷豹为啥结婚了!”
冷面老头忽然拍着桌子张嘴暴喝了一声,虎叔和我吓得同时一哆嗦,我一张嘴,那个还来不及嚼上两下的大果脯从嘴里“咕噜”掉到了地上,滚到了老太太脚边。我赶紧跑过去拾起来在衣服上胡乱蹭了两下又塞回了嘴里。
老太太大概被我的举动吓着了,她瞪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直直的看了我老半天才说:“掉到地下的东西就不要再吃了。”
“他平时不这样,大概是因为轻易吃不到这种果脯吧。”
虎叔有些惭愧地替我解释着。
老太太眼圈立刻红了。
“这边的生活挺艰苦吧?”
“挺好的,妈你别担心……”
虎叔笑了笑说。
“我咋能不担心啊,你说你这个孩子,小时候性子那么软,啥话都听妈的,可为啥当初你爸给你安排的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要往这离家万里的荒山野岭里钻啊?”
老太太又开始抹眼泪了。
“我……”
虎叔还来不及说话。
“嘭!”
冷面老头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桌子上的碗跳了跳,里面的水都洒出来了。
“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冷面老头面挂寒霜地说。
我快被他吓死了,我才不敢朝他叫爷爷,我不要这样的爷爷,我的正牌爷爷我见过,比冷面老头活泼可爱多了。
虎叔还没答话,院子里已经传来了熊叔的喊声。
“虎子我回来了,你咋晾了这么多被子呢!”
说着话熊叔人没进来,一个毛乎乎还滴着血的大猪头先飞进屋里落地有声,还滚了两滚。
老太太立刻尖叫了一声蹦到了冷面老头身边。
“谁在屋里叫啊?叫的跟我刚杀的那头猪似的?虎子你咋还没开始做饭呢?我都饿了!”
熊叔边说话边走了进来。
说完话他看着老头老太太愣住了。
“你们是谁啊?”
那边老头老太太被那个飞进来的猪头震得还没回过神儿呢,熊叔忽然竖起两道大刀眉乍着满脸的毛胡子吼开了:
“你们是不是又来给虎子说媒来了!我告诉你们死了这份心吧!虎子这辈子都不会娶老婆了!虎子你要再敢去相亲我就打断你的腿!还有完没完了?!”
他这边才吼完,虎叔还来不及插话,那边冷面老头已经大雪压眉黑云罩顶了。
“是你一直拦着不让他相亲结婚?”
冷面老头阴森森地说。
“恩那!”
熊叔不管虎叔直朝他使眼色,仰着脑袋挑衅似的瞪着冷面老头斩钉截铁地说。
“刷——”,“哗嚓——”,“叮啦噹啷——”
冷面老头顺手抄起桌上的水碗“刷——”朝熊叔砸了过去,熊叔侧身一躲,碗“哗嚓”砸地上了,裂成几瓣的碗“叮啦噹啷”满地打转乱滚。
熊叔发怒了,正要把炸毛升级,虎叔喝了一声:“坏熊!那是俺爸!”
熊叔把嘴张成了个0型,立刻把乍起的毛一根根顺平,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爸,这是熊狩,借住在我这的那个人。”
虎叔赶紧打圆场。
“是是,我就是个借住的路人,进来喝碗水就走。”
熊叔点头哈腰笑着就往后退想退出门去。
“站住——,回来——。”
冷面老头慢条斯理的拉长声音发话了。
熊叔一脸苦相地望着虎叔站住了。
“你不是要喝水么?这桌上正好还有一碗,过来喝吧——”
冷面老头架子端的更足了,像只逗着老鼠的猫。
熊叔嘴里应着一小步一小步的朝桌子蹭了过去,哆嗦着手端起那碗水喝了起来。
“你跟我说说,你为啥不让虎子去相亲?”
冷面老头专挑这时候发问了。
熊叔喉咙一紧,倒气被水呛住了,呛出了一大口,喷的满桌子都是。
老太太皱了一下眉,掏出个绣面精致的薄纱小手绢把溅到冷面老头衣服上的几颗水珠拂去了。
熊叔抱着个碗,放也不是,喝也不是,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蠢蠢的笨拙来。
他最后就用一种快被水淹死了似的神情求救般地望着虎叔。
“那个,爸,我和熊狩一起包了块榛子田,最近活比较多,他怕我老跑去相亲耽误干活,想让我等干完活再去。”
虎叔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段话。
“哦?”
冷面老头别有意味地斜眼瞄了眼虎叔。
“那他说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又是怎么回事?”
冷面老头带着讥笑的口气问。
虎叔咬了咬牙根,鼓着一口气儿说:“爸,实话跟你和俺妈说吧,我不结婚是因为我有那方面不行的病,所以才过继了个孩子。”
老太太神情莫测地和冷面老头交换了个眼神儿。
“没出息!连这种借口也能想得出来!”
冷面老头面带鄙夷地说。
虎叔面色一灰,正要再说点啥。院子里又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虎子……,做饭了么?今天中午吃啥饭啊?我都快饿扁了……”
虎叔的脸直接就黑了,露出了一种还不如干脆让我赶紧死了得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