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骠马一下一下扭着肥屁股拉着我们轱辘轱辘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白亮亮的日头无遮无拦地照在马车上,我蔫蔫的晃着脑袋直瞌睡。
虎叔把我搂进怀里,我眯眼看了看他,却看到一簇簇白毛絮正飞雪一样从虎叔头上飘过。我一下精神了,伸手抓了两团下来,摊在手心里看了看,白毛絮里裹着小小的一颗种子。
“是芦花。”
虎叔轻轻说。
我抬眼朝四周望了望,看见左边远处有一大片芦苇荡,白茫茫的芦花缀满了芦苇高挑的顶端,像一群细瘦的白头翁在无所事事地扎堆儿凑热闹。风一吹过去,芦花飘飘落落,好像掉了一地劣质的假发。
我打了个寒战,被自己的想象力煞到了。
芦苇荡的边缘是成洼的死水和蓬勃的草甸子。
我被那些泛着波光的水塘子勾引了,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渴透了,但是草甸子里的死水不能喝,这很让人郁闷。
“虎叔我渴了。”
我声音弱弱地说,半撒娇半装可怜。
“可是我们没有水啊,忍一下吧,马上就到家了。”
虎叔摸摸我的脑袋柔声说。
“小蹦豆,我的口水你喝不喝?”
熊叔回过头呲牙对我笑着说。
我对他露出个恶心的表情,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却一脚踹上了熊叔的屁股。
“你给我滚犊子!我儿子这么小你也勾搭?”
熊叔在脸上挤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说豹子,你那脑袋是茅坑里的石头做的吧?又埋汰有没脑仁,我逗逗孩子就是勾搭他了?他下面毛还没长一根呢我勾搭他干啥?”
“哦,听你这意思毛长齐的你就能勾引了?老子我下面毛多的是,你勾搭我不?”
父亲瞪着熊叔,目光咄咄逼人。
“操,我就那么一说,你还较真儿啊?”
熊叔有些气短了,挥着鞭子假装认真赶马车。
“还是说——你更待见虎子,喜欢搭虎子?”
父亲还在没完没了地追根问底儿。
熊叔干脆不理父亲了,盯着前方专心赶车。
“行了豹子,坏熊就是逗孩子玩呢,你看你这是干啥?”
虎叔开始打圆场。
父亲不满意地瞄了虎叔一眼。
“虎子你还护着他?等哪天他趁你睡觉把他那骚玩意捅进你屁股里我看你还护不护着他!”
父亲嘟囔着。
虎叔脸一歪,搂着我的手哆嗦了一下,努力撑出一幅强硬的气势冲父亲喊:“豹子你瞎想什么呢?”
“是不是我瞎想咱走着瞧,我可不想让虎子你带着被他捅出来的满腚伤回南边去。”
父亲继续嘟囔,虎叔脸都红了。
“死豹子你闭嘴吧!”
熊叔皱着眉回头冲父亲喊。
“咱爸咱妈已经回南边了,熊小子你赶紧从虎子家搬出去吧!”
父亲和熊叔对着喊。
“我搬不搬你管不着!”
熊叔一点都不示弱。
“行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
虎叔捏着眉心说,他肯定脑壳疼了。
父亲和熊叔就都闭嘴了。
“算了算了,不搬就不搬吧,虎子家有吃有喝的还有虎子给洗衣服,熊小子住着肯定比他一个人过日子舒服,这样也好。熊小子你也别光腻着虎子一个人,有那脏衣服你拿到俺家让你嫂子洗也是一样,以后俺家做啥好吃的了我就去叫你,说起来你也是朝我叫哥的人,咱俩还是有着同一个干爹的契兄弟,以后你可不能跟我外气啊,缺啥少啥了就直接跟我说啊——”
父亲忽然眉梢含春,眼角带笑,满面佛光地对熊叔说,那态度来了个从头到脚的大转变,他甚至还伸手帮熊叔拂了拂蹭在裤子上的土。
熊叔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好像被一个晴天旱地雷给哗嚓一下劈傻了。
“豹子你这是咋了?鬼上身了吧?”
熊叔捏着手里的鞭子满脸的不知所措。
“鬼上身啥啊?我对你好不是应该的么?”
父亲又掐了个兰花指,轻轻把粘在熊叔头上的一簇芦花捏了下来,完了还顺手摸了摸熊叔的大脑袋,用赞叹的语气说:
“熊小子,我才发现,原来你的脑袋这么好看。”
说完还冲熊叔抛了个勾人的小眼神儿,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俺爸的小眼神儿还能抛得比俺们村里最骚的老娘们还骚。
熊叔被俺爸的小眼神煞到了,雄壮的身子猛地抖了个激灵。
“虎子你回村赶紧找个跳大神儿的给豹子看看吧,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熊叔扯着嗓子嚎叫。
虎叔扑哧乐了。
“豹子对你好你就受着呗,让他对你好可不容易,哈哈。”
虎叔笑得老开心了,比看大戏还开心。
“虎子你也太不仗义了!”
熊叔气呼呼地抡起鞭子刷地抽了一下黄骠马的肥屁股,黄骠马屁股一哆嗦,扭得快了些。
“啪!”
父亲挥手在熊叔脑袋上脆生生地扇了一巴掌。
扇完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又伸手给熊叔揉了几下。
“操,我都舍不得用鞭子抽它你还抽!”
父亲揉着熊叔的脑袋粗声粗气地说。
熊叔伸手扒拉掉父亲捂在他大脑袋上的手苦着脸说:
“豹子你离我远点成不?我算怕了你了。”
父亲眯着眼露出个挺灿烂的笑容,往前凑了凑和熊叔并排坐在了一起,用胳膊勾着熊叔的肩膀说:
“怕啥啊?以前是我不对,没发现熊小子你的好,现在不一样了,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和对虎子一样好。”
父亲语气真诚地说。
“啊?你咋忽然发现我的好了?”
熊叔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父亲几眼。
“就是忽然想到你一个人孤零零长这么大也怪不容易的,其实你的日子比虎子更不好过,虎子最起码还有我护着,你就虎子这么一个贴心的人,我再把你从他身边撵走是挺不地道。”
父亲很正经地说。
“你对我好我没意见,别老整的跟鬼上身似的就行了。”
熊叔抽了下鼻子,晃了晃大脑袋好像挺感动地说。
“恩。”
父亲应着,拍了拍熊叔的肩膀。
虎叔看着他们俩,笑得像只看戏的狐狸。
马车轱辘轱辘终于把我们拉回了家,我跟着熊叔虎叔跳下了车,父亲赶着黄骠马又要走了。
“不先进屋喝口水么?”
虎叔冲父亲喊。
“我把马车卸了就来,我还想在你这吃晚饭呢。”
父亲回头呲牙笑着说。
“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容易打发。”
熊叔咕哝了一句。
虎叔笑了笑。父亲瞄了熊叔一眼,忽然又朝熊叔抛了个花滴滴的小眼神儿。
“你还来!虎子你快把跳大神的赵半仙叫来!收了这妖孽!”
熊叔急的直蹦。
父亲哈哈地大笑起来,虎叔也跟着大笑。然后父亲回过身子在空中挽了个鞭花,甩了个脆生生的响鞭驾着车走了。
熊叔等父亲走远了才跑进院子,伸了伸胳膊腿儿,仰天大喊:“自由喽!自由喽!”
虎叔笑眯眯地看着熊叔说:“咋了?俺爸俺妈来一趟把你憋屈坏了吧?”
“没,老丈人和老丈母娘人那么好,俺咋会憋屈呢?”,熊叔堆着一脸的假笑,“虎子你以后要说咱爸咱妈了。”
虎叔笑眯眯地捏着熊叔栽满胡茬的脸皮扯了扯。
“你个二皮脸,叫你装好人。”
“嘿嘿。”
熊叔憨笑着抓着虎叔的手来回摸了摸。
“我去后园子摘点菜,你先进屋歇一会儿给孩子弄点水喝吧。”
虎叔笑着说。
“恩。”
熊叔一把抱起我。
“走,咱们进屋熊叔给你弄点水喝。”
进了屋,喝完水,熊叔俺俩都脱了鞋躺在炕上一起犯懒。
“熊叔,我还有几天开学啊?”
我用脚蹬着熊叔的肚子问。
“我给你算算啊。”
熊叔扳着指头算了半天。
“九月有没有三十一号?”
他迷瞪瞪地问我。
我上哪知道啊?
他一骨碌爬起来,撅着屁股去翻墙上的日历。
瞪着眼翻了一会儿,他咕哝着说,“没有啊——”,咕哝完他就看着日历大声说,“那就还有六天小蹦豆你就该开学了。”
他说完又挨着我躺下来。
“小蹦豆,等你上学了,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你就回来告诉熊叔,熊叔帮你揍他!要是你欺负别人了,别人叫他爸揍你了你也回来告诉熊叔,熊叔连他爸一起揍!”
熊叔捏着斗大的拳头在我眼前晃着说。
“虎叔说了,让我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别淘气,别和人打架。”
我嘟着嘴说,我觉着还是虎叔说的话靠谱。
“你虎叔说的也对,可那架不是你说不打就不打的,有时候你不想打别人会上杆子找你打,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知道了,这世上的事儿复杂着呢!你就记住有啥事儿有你熊叔在呢,别自己受了欺负还不吭声就行了,知道不?”
熊叔摸着我的脑袋,他把话说的有点高深莫测,我只好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臭小子,看你白嫩嫩傻乎乎的样,不让人欺负都浪费了。”
熊叔又捏着我的鼻子尖笑着说。
“你又在那勾搭我儿子呢?”
父亲脚刚迈进门就瞪着熊叔喊。
“豹子,我说你消停会儿行不行啊?看你把我说成啥样人了?就是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说啊。”
熊叔认真地生气了。
“好好,我不说了,我说你是想通过勾搭我儿子来勾搭他老子我行了吧?”
父亲笑嘻嘻地说。
熊叔白了父亲一眼。
“豹子啊——,我以前咋没发现呢?你还真是个臭不要脸的。”
熊叔哧着鼻子说。
“熊小子,俺说真的,你还是勾搭我吧,我比虎子壮实,屁股也比虎子肥实,下面毛也比虎子多,肯定比虎子耐折腾……”
父亲话还没说完,熊叔跳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跑。
“虎子快叫赵半仙来……豹子又鬼上身啦……”
熊叔边跑边喊。
“小样!还跟我装傻……等你被我逗出狐狸尾巴了看我不弄死你个骚狗熊!”
父亲冷下脸子阴沉沉地望着熊叔跑出去的背影发狠地说。
他变脸变得太快了,我都被他整糊涂了,也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像熊叔说的那样,父亲真的被鬼上身了啊?
这天晚上没有风,各种香气在屋里闷闷地沉着,浓厚酣醇。
父亲恢复了正常,笑眯眯地和熊叔虎叔碰杯喝着酒。
喝了一会父亲忽然指着我问虎叔:
“虎子,你回南边的时候这孩子你带不带走啊?”
我糊涂了一下,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我不是一直就该跟着虎叔么?这还用问吗?
“带着,我咋会丢下乖乖呢?我到哪都带着他。”
虎叔笑眯眯地摸着我的脑袋说。
我回报了虎叔一个大大的笑脸,心想父亲问的真多余。
“这孩子的户口还在我那个户口本上呢,既然想带他走就把他的户口转到你的户口本上吧。这样将来带他走的时候也好办一些,顺便把这孩子的姓也改了吧,就让他跟着你姓段吧。”
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豹子你这是……”
虎叔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废话客气话虎子你就别多说了,还是想想孩子叫啥名字吧!”
父亲大手一挥拦住了虎叔的话头。
“虎子他爸给孩子起名叫段鹰。”
熊叔瓮声瓮气地插嘴了。
“哦,老爷子倒是挺心急,算准了我会让孩子改姓是吧?还真是老滑头……咳咳……我是说老谋深算……呃……英明神武是不是更好听点?”
父亲笑眯眯地说。
“豹子,改姓这事儿你和嫂子商量了吗?”
虎叔皱着眉头问。
“商量了,你嫂子说也不能让虎子你劳心劳力费钱费粮食的白养孩子啊,改姓是应该的,虎子你就别担心这个了,你嫂子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
父亲满不在乎地说。
“那样的话,孩子的名字也还带着你的姓得了,干脆就叫孩子段雷吧。”
虎叔沉吟着说。
“那敢情好,段雷这名字也挺好听的。”
父亲高兴地乐了,拿巴掌直拍大腿。
我撇了一下嘴,这帮大人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这都好几个名字了,我到底该叫啥啊?
“不管你们把他的名字改成啥,我只叫他小蹦豆。”
熊叔悻悻地嘀咕着。
“熊叔你还说呢,现在村里人都叫我豆子啦,都怪你!”
我撅嘴发着牢骚。
“豆子多好听啊,瞧你那嘴撅的,都能犁地了。”
熊叔哈哈笑着低头用胡子来回蹭着我的脸,蹭的我哇哇直叫。
等熊叔蹭完我坐直了身子,父亲忽然目光深情地望着熊叔语气哀伤地说:
“熊小子,等虎子回南边了,到时候就只剩下咱哥俩做伴儿了……”
父亲话语里那份哀伤实在太真实太浓重了,熊叔都被整的愣神了。
“来吧,咱哥俩喝一杯,咱们不闹了,现在就开始培养感情吧,要不等虎子走了咱俩得多孤单啊……”
父亲说完,和熊叔碰了碰杯,仰脖把酒喝光了。
“我去上趟茅房……”
父亲放下杯子低头走了出去。
“这这……豹子那话是真的假的啊?”
熊叔望着虎叔不知所措。
“应该是真的吧,他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要走,心里难受是肯定的,不过不碍事,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走,随他怎么闹腾吧。”
虎叔喝着酒说。
“哦,那就好。对了,虎子你给孩子起名咋不把我的姓带上呢?按说咱俩才是两口子,孩子就该叫段熊……”
熊叔煞有介事地说。
我立刻抓狂了。
“虎叔!我才不叫段熊呢!太难听了!”
我扯着嗓门儿大声喊。
“臭小子你还敢嫌弃我的姓!”
熊叔又用胡子来扎我。
我来回扭着脑袋躲着熊叔。
心里狂喊:“我就是嫌弃你的姓,我就是嫌弃!回头找俺爸告状让他收拾你个坏熊叔!”
当然在熊叔的强势威压下,这些话我只敢在心里默默地狂喊。
忍受着熊叔粗硬的胡子在我脸上火辣辣地刷来刷去,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小日子是如此的暗无天日。
这群不着调的大人!
我的小脑袋瓜快被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