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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读者原谅,我在这一开始就称他为岳父,只是为了指代上的更加明确,而他真正成为我岳父是在此12年之后)
1968年8月,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停课闹革命,我也结束了6+2的小学生活,被分到某市最好的中学。其实,我们那个年代,学校的好与不好也无所谓。
记得在大操场毛主席去安源的大幅油画前参加了开学典礼。没几天同学们都下乡去参加学农劳动,我却和另外几个同学被留下来委任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担任牛鬼蛇神的看守。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选中了我。
当时的所谓牛鬼蛇神,其实就是一批原本在校任教的老教师。我们的任务就是监督他们写交代,防止他们逃跑,检查家属送来和他们送出的物品,防止他们与外界串供。学校开批斗大会就有我们负责押送出入会场。这些日子,我目睹了这些花白头发的老人们被呵来叱去,甚至目睹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受不了人格的侮辱含泪而去。
我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好学生,尊重老师是我幼年时就养成的习惯。看到这么多的老人被折磨,看到他们本已苍老的脸上新增的憔悴,看到他们那种无奈的眼神,我常常于心难忍,但又无可奈何。也许当时就是恋老情结在作祟。
要说看守一职,我是极不称职的。对于他们进出的物品,我从不检查,决不会像有些看守把家属送进来的食物故意捣得粉碎,把用品翻得乱糟糟,最好能找到一些意外证据,便可以去领功请赏。更有一次为了护着这些老人,我竟跟同班的看守大吵了一架。
那是因为夏天,晚上蚊虫嗡嗡乱飞,关在里面的老师都睡在蚊帐里,我们却在外面,既不能睡,还要受蚊虫的叮咬。同班看守的心理及不平衡,从操场上弄来一些半干的草,堆在牛棚的窗外,以驱赶蚊子为名,实际是点燃后用烟熏来作弄老人,一时间老人们个个呛得咳起嗽来,屋内乱成一团。我先是极力劝阻,后来发狠用水浇灭了。为此我们大吵起来,吵得关在里面的老师都面面相嘘。同班看守扬言要到校方告我袒护牛鬼,我说“不怕”。心想,我本来也就不想当这看守。其实同班看守也知道自己理亏,他也不敢去告,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就是这一次,让我在这些老教师的眼里,高票当选了好学生,以致日后这些老教师对我都是另眼相看。
在当看守开始的一些日子里,跟岳父也许有过接触,但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一次单独接触,学校又要开批斗大会,我奉命去一个单人牛棚(重犯)收一份交代。他从小窗口递给我一本《向党交代》。接到手里我的眼前一亮,这哪是什么交代,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的书法作品。我从小窗口向里张望,昏暗的灯光下,他面壁站着,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而且蓬乱,拢长清秀的脸显得憔悴,眼神虽是几分忧郁、几分疲惫,却透着掩盖不住的睿智,那是一种内在气质的外露,笔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唇紧抿着,显得特别的儒雅。
似乎觉得我在看他,他不看我,却对着墙轻轻的自言自语:“有时间找点书看看,社会不会老是这样下去的。”我先是一愣,却马上反应过来,这明明是在对我说啊。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任何表示,他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朝我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那一刻,在他的眼神里,我竟读到了父辈的慈爱。奇怪的是,我好像觉得这份慈爱立刻流遍我的全身,穿透我的胸膛,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整个人好像要被这眼神融化似的。人的感觉有时真的就是那么奇怪,12年以后他成为我的岳父,竟印证了我的这第一感觉。
我微微颤抖的手,机械的翻了翻《向党交代》,欣赏着这几乎完美的书法作品,心里想他不是坏人,不是反革命叛徒,不是日本特务,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不是的,一定是搞错了。
我不敢再看他,当时从社会阵营来讲,我们是势不两立的双方,但从内心认同来说,我竟觉得他应该是我的爸爸,而这种矛盾几乎要把我撕裂。
我转身离开时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看,我一步一步离开,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透过那小窗口在注视着我。也就是这双眼睛,从此开始在人间注视了我十四年后,在天堂又注视了我二十七年,至今还在时时刻刻注视我将直到永远。
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特殊的场合相识了。
非常戏剧性的是那天我去收取的那份《向党交代》,在文革后期材料清理时由学校退还给了我岳父,后来又成为岳父的遗物留给了我,成为我更多了解岳父的珍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