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胜,跟你当初一样啊!”白驰仰脸看着方宝胜,很轻蔑地说:“你坚持几天?啊?宝胜子?”
方宝胜没说话,神情木讷,坐在渐亮渐白的宿舍里,或许,他又梦到了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
“你搞撒子嘛!炊事班要不得干净,大家伙都习惯喽,你搞来搞去不舒服撒。”小四川表示抗议。
“都起来做饭!”一声不耐烦的低吼,打断大家的臆想。陆文虎喊完,又躺倒了,继续睡他的觉。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成了炊事班眼里的怪人——陆文虎嘴里的“怪篮子”。
我的工作是协助小四川做主食,具体工作是揉面、揉馒头和和面,也跟大家一起打扫卫生。
陆文虎没有忘记我“不需要照顾”“会做好炊事班工作”的保证,对我的要求格外严格。揉面和揉馒头的标准很高,必须把面揉出弹性,而和面的要求更是苛刻:一整袋干面,只允许放一点点水,在大盆里一直和到水、面完全融合。
和面的过程,累而且脏。一整袋面和了水,要反复不停的托起、压下、揉合……每次和面的时间都超过半小时,每次我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黏糊糊的稀面……但事实证明,这样发出来的面做的馒头更有韧性,吃起来特别香甜。这一点炊事班人都很清楚,只是以前没有象我这样的苦劳力而已。
加之小四川兑碱的功夫堪称一流,用鼻子就能准确地判断出碱的大小,没过多久,七连的馒头闻名全团,连后勤处长都特意跑来尝鲜,吃后不住的点头夸赞,连长、指导员、司务长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而我,也在和面的过程中收获颇丰,臂力、腰力、腿力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尤其是小臂迅猛茁壮,出现了一条一条的肌肉。
在此期间,我没有间断对炊事班的改造,不仅坚持自己的个人卫生,也把炊事班的公共卫生,尤其是宿舍卫生保持得干净爽洁,致使那些曾怀疑和反对我的人,经历了心灵的洗礼,加入到我的行列中来。这是后话,放下不说。
算陆文虎在内,炊事班一共六名成员:方宝胜负责烧火和喂猪,闲时也帮着揉馒头或择菜;河南兵李亚辉是个三级厨师,负责炒菜;白驰接下了陆文虎以前的工作——种菜,冬天农闲的时候帮李亚辉打下手;我和小四川负责主食一块。只有陆文虎什么都不干,整天无所事事,东家出西家进。但是,炊事班在他的带领下,显得不紊不乱,井井有条。大家不是真正的惧怕,而是敬他的义气,服他的胆识,畏他的气魄,在他的手下工作,每个人心里都恨踏实。我后来一直认为连长任命他当班长,是绝对正确的决定。
连长非常了解他!
不了解陆文虎的人都说他傻,我也这么认为过。然而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在一些细微的小事儿中,我感受到,陆文虎其人非但不傻,甚至比一些自认聪明的人更加智慧。
从始到终,他为我安排了一条通向光明的军旅坦途,用心良苦堪比海天!而这,仅仅是因为我的名字;我曾抱住了他;还有,那夜无意中看到的我的眼泪。经历了我的誓死反抗,依然没能动摇他的决心。
一切都是缘!
陆文虎是我的班长,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在任何时候,我从没叫过他一声“班长”。平时我总躲着他,尽量避免和他正面接触,后来想叫他班长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这个称呼,再后来我想亲口叫他一声班长,可是……
做为一名新兵,固然十分反感陆文虎这个班长,但仍要履行我的义务和责任。从第一天开始,陆文虎的生活起居我通通包圆:床铺由我整理;所有衣服,包括裤头袜子全部由我清洗;每天睡前和早起,我都会适时的打好洗脸、洗脚、刷牙用水;隔一段时间,或者有什么脏活儿后,睡觉前我都会把干净的内衣裤摆在他的床边……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跟他说过的“我会干好炊事班的工作”中,包含了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并没有遏制他的非分之想,他总会不时出一些难题,变相地向我伸出邪恶的黑手。
开始的时候,他仍旧是整天喝酒,偶尔打架。在我来炊事班后不久,有一天他又喝多了,不知跟谁发生了争执,嚷嚷着要杀要剐。炊事班人都担心他出去惹祸,于是大家用背包绳缠绕在四根床柱上,形成一张网,把他困在里面。
也许是心情不好,他喝的是有点多,酒精的烧灼让他在床上扭曲挣扎,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但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很邪恶。
喝过醒酒汤,他仍是又吼又叫不肯安静。熄灯号马上要吹响了,小四川端来了水,准备给他洗脚。而这个洗脚的人是谁呢?大家都看向远远站在一边的我。
洗脚可是原则上的事,代表了很多不同的含义。我站着没动,心里总感觉象是有什么不对。
“一个喝多的人,有什么呀!我来洗。”一向鬼灵精怪的白驰走上去脱下陆文虎的袜子,解开“网”的一面,把陆文虎的腿顺下来开始洗脚。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我心里感到不舒服,还是不能看着老兵给班长洗脚。于是硬着头皮上去,洗了陆文虎另一只脚。
洗脚的时候,陆文虎乖乖的任由摆布,闭着眼抑制不住嘿嘿傻笑出声。
洗完脚后,短暂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陆文虎又开始捶、打、撕、扯。白驰把我拽到一边,神秘地说:“你今天晚上跟班长睡吧,也好照顾他。”
什么和什么啊?
我再看看陆文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闹了半天是借着酒劲耍疯啊?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跟我睡一被窝,难道真的那么舒服吗?
我气哼哼穿过众人,解开背包绳,给他脱衣服。他闭着眼,张着嘴笑的心花怒放,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乖顺得象只绵羊。
他是真醉了。但潜意识并没忘记要我跟他睡的愿望。或许,我的碰触会让他好过很多,至少是心里!
当时的我,不懂。只是觉得这人很无赖。
那夜,我帮他脱到只剩背心和裤头后,盖被却怎么也盖不上。他两手乱舞,很痛苦地撕扯着身上的背心,于是我又把他背心脱了。然后,他又撕扯裤头……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晚留在脸上的笑,那里包含了他的痛苦和甜蜜,也包含了一份心心念念的期盼。那夜的笑,是他无形中裸露出的软弱,而我,却视而不见……
我最终也没答应那个要求,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爬上了自己的床,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照旧。慢慢的,我熟悉并习惯了炊事班的生活。赵凯,也在一个漫山开满了梨花的日子,离开七连,去教导队找寻他的梦想去了。
炊事班的日子很清闲,有许多无所事事的时光可以任意挥霍。天渐渐长了,每晚收拾后言情小说网≕≕ⓦⓌⓦ.⁹⁹₆⁹ⓧⓢ.Ⓒⓞⓜ,我都会去炊事班旁车队大院里的器械场,寂寞地练着器械。有时,饭做好了没事干,我也会去跑一个五公里。自从下炊事班后,看着那些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和他们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内心深处总有些自卑。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便允许我回到连队,我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于是,我只能偷偷的在人后,温习着旧梦。
上午和下午有大段空闲时间,除了周二和周五下午需要买菜外,其余时间全部由个人支配。于是,我在院子里养了一只母鸡和一只兔子,聊解清闲。
那只母鸡是有一次买菜的时候,我看到大堆的公鸡里面参杂了一只母鸡,由于腿折了被养鸡人充数混上了车。于是,我偷偷把鸡又混进了我们买的鸡里面,带回了炊事班。这只鸡的命运跟我一样,本来应该存在于下蛋的队伍里,却因为一点不幸,即将葬身人腹。我觉得它很可怜,决定养下它。为这,大胖子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陆文虎去他老乡那又要了一只鸡充数,我才过了这关。
那只兔子是方宝胜中午喂猪回来时发现的,不知谁家偷跑出来的。陆文虎带着我们在废弃营区撵了一下午才抓住,最后让我据为己有。
养鸡和兔子占用不了多少时间。更多的时间,我便坐在偌大的饭厅里,看书或者写写画画。
赵凯的离开,对我心灵的冲击很大。尽管我知道有些事实无法改变,可心里有太多无法排遣的情愫,纠缠不清。于是,我几乎每天给他写封信,诉说着那一份切切的思念。偶尔也写一些朦胧而暧昧的文章,先后被几家杂志刊登。
如今想来,赵凯绝对是我初恋。那一份揪扯的酸涩,那一种甜透的幸福,抓不住,理不清,又放不下。
有些情感,隔不断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历久弥新,越窖越醇。而有些情感,会随着岁月的磨砺,渐渐趋于平淡,只要知道对方平安,便不会总是牵绊在心里,就象兄弟之情。在赵凯越来越少越来越短的信里,我明白并顿悟这个真理——情并不等于爱!同时,我也极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文虎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少,平时我们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监督着,而我躲在饭厅角落里看书或写什么的时候,他时常默默地坐在出甬道的第一张桌子上,远远地偷偷观望。
陆文虎的变化很大。若说他突然决定接任炊事班长一职许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现在的他才更像一个班长。
跟以前相比,陆文虎愈发成熟稳健,虽然酒还照喝,但架打的相对少了很多,那张总是阴沉的脸上,偶尔也会有宁人的浅笑出现。
在炊事班里,历史遗留下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很多不守本分的炊事员,偷偷积攒大米和面粉,运出墙外,同那些贩卖烟酒食杂的老百姓进行交易。
有一次,白驰趁夜在煤堆里趴出他藏好的大米,准备偷运出去,不想被陆文虎抓了个人赃俱获。
这样的事可大可小,我以为白驰这次至少要挨一顿好打。结果,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当晚,陆文虎紧急召开了有史以来炊事班唯一的一次例会。会上,我们都有些紧张,而白驰已经快要吓傻了。
陆文虎坐在灯下,腰身笔挺,面色有些沉重。他先让白驰当着全班的面认识自己的错误,然后生气地说:“大米是连队的,是每个兵的,白驰你凭什么自己拿出去换东西吃,换烟抽?吃、抽是想样(让)自己舒服,你拿了别银的东西,昧着良心吃了、抽了,你心里能舒服吗?跟偷钱有什么区别?以前你们这么干我不管也管不着,现在我是班长,这种事儿我以后绝不想再看到也不想听到。白驰我知道你爱抽爱吃,可也不能这么干!虽然咱们是穷,可也不能连脸都不要了啊!”说到这,他缓了缓语气:“以后你们要是有什么困难,缺钱跟我吱声儿,我没钱会想办法。我只希望你们都做个好兵,我也想做个好班长。”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眼睛瞄了我一下,看得我浑身通体凉飕飕的。
这不是我说过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