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山正站在一户人家的后窗户台上踮着脚掏屋檐的时候,一束明晃晃的雪白手电光照亮了我们。
“你们两个快下来,黑灯瞎火的爬那么高干啥呢?别摔着了。”
更夫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手电光的后面传了过来。
“掏鸟窝。”
我有些怯生生地回答他。
“别掏了,赶紧下来吧。”
更夫又连声催促道。
海山不耐烦的在嘴里“啧”了一声,很快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要往下跳时却被更夫一把抱住了。
他把我抱离了窗台却没把我放下来。
“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淘气啊。”
他抱着我,挺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
我被他说得有些害羞起来,我一直以来还是很想做个大人眼中的阳光乖宝宝,听话好孩子。很希望能得奖状,戴红花,脖子上挂着红领巾在少先队队旗下宣誓,能保卫祖国,勇斗坏人。
我做梦都梦见过一个坏人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摸进了俺们家,我用我的机智把坏人打败了。
至于怎么机智,怎么打败的坏人,梦一醒我就忘记了。只记得梦里的我用过人的机智赢得了大家的阵阵掌声。
“都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
更夫说完,就那么抱着胡思乱想的我转身往虎叔家走去。
更夫的怀抱和熊叔一样宽大强壮,却不像海山刚才抱着我的时候那么让我高兴和安心,这大概是因为我和更夫还没那么熟吧。
我趴在更夫厚壮的肩头,像趴在一座移动的小山上,我仰头看着天上跟随我们移动的圆月亮,想着上面有没有住着吴刚嫦娥,有没有捣药的玉兔和那棵怎么砍也砍不倒的桂花树。
现实的黑夜离我们这么近,传说中的天空和星尘却显得那么遥远,比流水更难以捉摸,比风还神秘。
海山跟在我们后面慢慢地走着,更夫的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后面太黑,我看不清海山的脸,不知道他的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还没玩够呢。
我的心里对更夫有了点淡淡的小埋怨。
更夫抱着我进屋的时候,海山他爸已经离开了,只有老黑还在陪着父亲,虎叔熊叔他们继续喝着酒。
海山看他爸不在,很快的也走掉了。
老黑看到更夫,立刻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笑嘻嘻地说:
“老陈你来啦!”
“哟——,老黑你相好的来啦?虎子赶紧拿双新筷子新酒杯,我要和老黑他相好的喝两杯。”
父亲胳膊搭在老黑的肩膀上,整个人松垮垮地挂在老黑身上口齿不清醉醺醺地嚷嚷着。
更夫放下我看着醉醺醺的俩人皱了皱眉。
“你别理豹子,他喝多了,你坐下来喝两杯不?”
虎叔走过来笑着对更夫问,他好像永远是酒桌上最清醒的那个。
“不了,夜都深了,我把老黑带走吧。”
更夫走过去把挂在老黑身上的父亲扒下去,用胳膊架起老黑扶起了他。
“老陈,来,亲一个……”
老黑撅着嘴往更夫脸上凑。更夫一甩手,老黑四脚朝天就摔地上了。
“我先走了,老黑你看着办吧,实在不行就让他在这睡。”
更夫寒着脸对虎叔说。
然后他很坚决地走掉了。
虎叔张大嘴呆了呆,然后费劲地把老黑从地上扶起来弄到炕上说:
“看来倔脾气也有倔脾气的好处,做事真果断,想撒手不管就撒手不管了,多轻巧。不过都怕麻烦不想伺候人的话,以后凑在一起日子可咋过,总要有一个人来负责收拾烂摊子吧。”
然后他走到醉醺醺的熊叔和父亲跟前在他俩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说:
“赶紧都给我滚到炕上去睡觉!”
父亲和熊叔晃悠悠的站起来都东倒西歪的开始往炕上爬,虎叔就在后面不停的用脚踹他们屁股,我觉着虎叔抬脚踹来踹去的很有些解恨的意思。
我看了看醉醺醺躺了一炕的老爷们,找了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躺了下来,我跟着海山玩累了,玩困了,想睡觉了。
喝醉酒的一炕老爷们完全没有了自制力,打嗝放屁扯呼噜,此起彼伏,样样都来。
后来我就在满屋子的酒气,呼噜,和臭屁声中再一次坚强地睡了过去。
学校的煤一直没送来。校长连向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老师们都说肯定是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断了。于是校长一激动,俺们就继续放假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熊叔还有老黑都在炕上继续蒙着头呼呼大睡,虎叔坐在炉火旁洗着熊叔换下来的脏衣服。
父亲他们直到半响午才爬起来,几个人吃了饭,结伴去看村里卖牲口。
听父亲和虎叔那意思,两家都不打算再添牲口了,老黑倒是想给更夫买一匹马,父亲想了想说:
“不记得大队里有啥好马,就是牛多。因为村里人都不骑马,牛拉起车来比马稳当,又有耐力又能吃重,比马管用。牛吃草上膘也快,肉比马好吃,皮子也比马值钱……”,父亲边走边不拉不拉说个不停。
我们赶到牲口棚的时候,里面挤满了人,大家都挑好了牲口却一笔买卖也没做成。
因为在第一头黄牛的买卖上就出了岔子。
有两家人同时看上了这头牛,谁也不肯退让,争执不下只好请村长来做主。
村长就提出来抓阄解决,但是村长和其中一个人有点沾亲带故,于是就玩了个花活。
两个纸团儿上都是空白的啥也没写,然后他就说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让不是他亲戚的那一个人先抓阄。
当然就算那个人本事大的能抓破天他也抓不出有牛的那个纸团来。他打开纸团看看是一片空白也就认命了。
本来事情到这也就结束了,可惜一个倒霉孩子把村长随手扔在地上的另一个纸团捡起来打开了。
然后事情就变得热闹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村长正在解释说自己团错了纸团,把两个没字的纸团拿出来抓阄了,并努力的劝说着自己的亲戚让出那头牛来,他那个亲戚翻脸不认人,说事情都是村长一个人搞出来的,凭啥他要把牛让出来。
把事情经过讲给父亲听的那个老爷们叹息着说:
“村长年后马上就要退休了,连亲戚都不买他的帐了。”
最后村长的亲戚勉强同意重抓一次阄,村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了个大大的牛字在纸上,团成团儿,重新抓阄。
这回老天爷站在村长亲戚家的对面,看着人家交了钱高高兴兴的把牲口牵走,村长亲戚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瞪了村长一眼,扬长而去。
村长尴尬了一下,然后整整衣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镇压下去大家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正式开始卖牲口的工作,期间他还不停的向大家解释着卖牲口的钱将来要怎么用,我听了半天,就记住了修路和盖厕所。
牲口陆陆续续的被牵走了,最后只剩下五六头没人要的老弱牛,花胡子村长喊了半天看看除了看热闹的一群人没人再出钱买牲口了,就叫会计点算一下钱数开始收拾东西要结束了。
“段虎明天你和住在你家的那个谁,那个大胡子,把这几头牛宰了了吧,后天咱们全村会餐,给你俩的报酬就是两副牛杂碎,宰完牛你们自己带回家吧。还有,打更的老陈,今晚你再值最后一夜班,明天你就能退休了,退休手续我去帮你办,退休金每月不算多,但也够吃够喝了。老陈,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啊?”
花胡子村长说到最后喊了一嗓子,大家才注意到更夫正坐在牲口棚的一角盯着一头非常老的老牛默默地出神。
“打更的肯定是因为牲口都被卖了心里正难受呢,指不定那里面就有他的相好呢!”
一个看热闹还没离开的半大小伙子流里流气地痞笑着说。
一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打更的你也别难受了,这不是还剩下几头牛呢,今晚上你就撒开了好好干吧,明天你就彻底没相好的了!”
那个半大小伙子又继续说。
人群再次发出了一片哄笑。
“你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忘本呢?要不是老陈他卖力操这些牲口,咋能把你这个倒霉孩子生下来呢?可到底是牲口下的崽儿,素质不高啊,长这么大都白瞎了,不会朝他爹感恩,就会满嘴喷粪,不孝啊!”
这时候老黑嘴里念叨着在人群中特显眼的站了出来,特显眼是因为他长得特黑,一瞧就和别人不一样。
“你他妈是谁啊?你放啥屁呢?找揍呢?”
半大小伙子立刻瞪着俩眼气势汹汹的去抓老黑的脖领子,跟着他冲上去还有俩小青年儿。
“我是老陈他大表弟,以后你们谁再欺负他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老黑被人抓着脖领子依然仰着脑袋很有气势地说。
半大小伙子抬起拳头刚要揍老黑,一条腿飞起来,一脚就把他踹趴下了。
“我是老黑他大表弟,你们谁要想欺负老黑也得先问我答不答应!”
熊叔咣咣两脚把另外俩个小青年儿也踹趴下之后,特挺拔地站在老黑身后特牛X烘烘地说。
三个小伙子趴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爬起来很快的走了。
那个挑事儿的半大小伙子走之前还不忘撂一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有种都别走!我这就去叫俺大表哥来收拾你们!”
事情发生的太快,村长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摆出官威来喊两嗓子呢,一切就砍瓜切菜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结束了。
于是村长打着官腔嘱咐了更夫几句,带着人马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窃窃私语着跟着散了,只剩下父亲,熊叔,虎叔,还有我,俺们这一大家子继续厚着脸皮围观老黑挺着更厚的黑脸皮朝更夫走了过去,完后拉着人家更夫的大手挨着人家硬挤着坐下了。
老黑把嘴凑到更夫耳朵边儿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掏了掏耳朵,声儿太小我听不见他说了些啥。
后来虎叔拦腰抱起我,一脚接一脚的硬把父亲和熊叔都踹出了门。虎叔跟着走出来还很贴心的从外面关好了牲口棚的木板门,接着俺们四个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虎叔你明天杀牛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只牛角回来?”
我在虎叔怀里仰着脖子问他。
“啊,行啊,虎叔给你操点心儿吧。”
虎叔笑着说。
“我想做一只牛角号。”
我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们问我要牛角干啥,忍不住就自己说道。
“那玩意可不好做,你做牛角号干啥?”
熊叔把我从虎叔怀里揪过去抱着我问。
我很满意熊叔的提问。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说:
“等敌人跑到咱家的时候我就能吹响牛角号发警报了!”
我觉得这一刻我和梦里的自己一样机智。
可惜我的机智没赢得阵阵掌声,只迎来了熊叔哈哈大笑着一下一下拍在我屁股上的大巴掌。
这和梦里也差太多了。
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