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啃完两个鸡爪,一手拎起一个猪食桶准备出去喂猪了。
俺大舅拿起一个他带来的卤猪蹄儿递给母亲说:
“你最爱吃的猪蹄子,拿上一个啃着吃吧。一会你回来,恐怕就没了。”
他边说边朝俺们这一群闹哄哄的孩子堆扫了一眼,那一眼里包含的神情太过复杂,我还不能完全弄明白。
母亲没放下俩只手里的猪食桶,直接把脑袋伸过去用嘴把猪蹄儿从俺大舅手里叼走了。然后她嘴里咬着囫囵个儿的大猪蹄儿,两只手拎着满满的猪食桶,飞快地走了。
俺大舅看着母亲绑着围裙带子的粗腰和宽后背,有些难过地说:
“我以前咋想也想不到有一天俺妹子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也是。”
父亲面无表情地说。
“你也是个屁啊你也是!”,俺大舅又激动了,“她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你没事儿和她生那么多孩子干啥?”
“你那么激动干啥?生都生了,也塞不回去,就算能塞回去,孩子他妈也变不回原来那样了啊!再说了,我这个当丈夫的都没嫌弃孩子他妈变成这样,你一个当哥哥的这么激动干啥?你现在瞧孩子他妈不顺眼,你不来看她不就行了么?反正孩子他妈是跟着我过,谁也没求着你来看她。”
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我是替俺妹妹不值!”
俺大舅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值不值俺媳妇心里最清楚,不用你替她瞎操心。”
父亲拿起一个鸡爪子边说边啃。
俺大舅上去劈手一把夺走了鸡爪子。
“不许你吃我的鸡爪子!”
他跳着脚朝父亲喊。
“你看你都是个当所长的人了,做事儿咋还这么幼稚呢?”
父亲抓过来一条毛巾,擦着手上的油说。
俺大舅把鸡爪子扔到桌子上,慢慢地坐下来,然后俺大舅的眼眶就湿润了。
“我一直期望俺妹妹能过上一种优雅富足的上层生活,也不是说让她整天啥也不干,就是期望她能有那个时间和心情偶尔看看书读读诗听听音乐,活的高雅而尊贵。
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完全淹没在一大堆脏兮兮的孩子,一个不思进取无所事事的丈夫,还有一群畜生和一大锅猪食里。”
俺大舅有些难过地说。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兴许在你眼里觉得俺们活的猪狗不如,可俺们只要自己活的高兴就行了。还是那句话,俺们不是活给你看的,你觉得俺们活得不好,你不来看不就行了么?”
父亲根本不管俺大舅难过不难过,还是有啥说啥。
“你觉得俺妹妹她活得高兴么?”
俺大舅瞪着俺爸问。
“我觉着她活得挺高兴的,你听,她喂着猪还唱歌呢。”
俺爸支棱着耳朵说。
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果然,窗外传来了俺妈欢快的歌声:
太阳光金亮亮
雄鸡唱三唱
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小喜鹊造新房
小蜜蜂采蜜糖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
要靠劳动来创造
……
俺大舅的脸色青了青,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想当年这首歌还是我教她的呢,那时候俺妹妹还在上小学,梳着两个大辫子,大辫子上还扎了两个粉色的蝴蝶结。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一只纯真的小花鹿。
看看现在的她,你能想象俺妹妹当年也是一朵摇曳在清晨的凉风中,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娇花么?”
父亲听完俺大舅的话,揉了揉鼻子,挺认真地说:
“他大舅啊,说良心话,我也希望孩子他妈能一直保持住年轻那时候的模样和身材,我也希望他她能一直保持住美丽漂亮和当初的那份天真可爱。可是那不现实啊。
这么说吧。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呢都是一朵花。
有的女人能把这朵花永远地开下去,永远的那么漂亮美丽,但是这份漂亮和美丽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她结不了果子,她一辈子都是个谎花。
谎花你知道不?
种过瓜的都知道,这种花开的时候和其他花没啥两样,也是那么漂亮招人喜欢,可是她开了就开了,开完就没了,连个小瓜蛋子也不给你留下,这种花到最后都会落个骂名,因为她靠欺骗过完了一辈子。
还有一种女人呢,开花的时候也漂亮,结的果子也漂亮,就像是苹果,鸭梨,山里红那些,红得鲜艳,黄得亮眼,一辈子从头到尾都招人喜欢,这种女人当然是最幸福的。
再有一种女人呢,就是孩子他妈这样的,开花的时候也漂亮动人,可花落了结出的却是个大倭瓜。
他大舅啊,我是这么想的,虽然我没让孩子他妈过上啥好日子,可我也从来没嫌弃过她,她漂亮的时候也好,她变成个大倭瓜也好,我待她的心都还是一样的。虽然俺们也时常吵架闹别扭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我从来没有因为她现在变成了个倭瓜就待她不好。
他大舅啊,我觉着你也应该放下了,你就接受孩子他妈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倭瓜这个现实吧。
我都不嫌弃她,你这个做哥哥的咋还能老是嫌弃她呢?”
父亲说完,拿起俺大舅扔在桌子上的鸡爪又啃了起来。
俺大舅被父亲的一番话整的愣了老半天,然后才幡然醒悟似的说:
“我差点被你绕进去!我从来嫌弃的就不是俺妹妹!我嫌弃的是你!俺妹妹本来能成为苹果鸭梨山里红,是你这个可恶的东西把她变成了一个大倭瓜!”
“他大舅,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这世上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苹果鸭梨山里红变成大倭瓜啊?你把他找出来,当面变一个让我看看。”
父亲啃着鸡爪翘起了二郎腿,老得意了。
“你别耍无赖,那就是个比喻!比喻你懂不?是个修辞手法!就是把事情换一种方式说出来。难不成俺妹妹她还是个真倭瓜啊?”
俺大舅点着父亲的鼻子怒斥着。
“我说你们两个,准备要闹到啥时候啊?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虎叔这时候笑着说话了。
然后大家就吃饭,吃完饭俺大舅拎着个提包跟着虎叔熊叔回了家。
到家之后俺大舅从提包里掏出了几包糖果点心扔给了我,把我都乐疯了,撒欢地在炕上蹦了老半天,想停都停不住。
最后俺大舅从提包里掏出的是装在一个很高档的盒子里的很精致的一个口琴。
“送给你的。”
俺大舅把口琴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虎叔说。
“买这东西干啥?我那个还能用呢。”
虎叔接过口琴,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着,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你吹吹看。”
俺大舅笑咪咪地看着虎叔说。
虎叔把口琴放到嘴上,用手捂着试着吹了几个音符。
“啊,音色比我的那个好太多了!”
虎叔惊喜地喊道。
“所以才要送给你嘛,呵呵。”,俺大舅露出一副身心舒畅的样子说,“来,虎子,先吹段儿《三套车》。”
“好嘞!”
虎叔扬了扬眉毛,把口琴凑到嘴上吹了起来。
优美又有些哀伤的旋律立刻在屋里飘扬了起来。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
俺大舅随着旋律哼唱了起来,他的嗓音比他的样貌深沉醇厚了许多,听上去很舒服。
一曲吹罢,俺大舅起了兴头。
“再来首《喀秋莎》!”
他兴奋地喊到。
于是虎叔缓了口气,甩了甩口琴,继续笑着吹了起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俺大舅又跟着哼唱了起来,但是唱了几句之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和送给虎叔那个一模一样的口琴也吹了起来。
两股琴声和谐地融在了一起,听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
虎叔和俺大舅边吹口琴边随节奏摆动着脑袋微笑着对望彼此,好像是他们的身体也随着音乐有了和谐的共鸣。
熊叔本来还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虎叔和俺大舅在那表演,后来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后他用手下意识地揪着下巴上的胡子在那发起呆来。
等俺大舅和虎叔合奏完。
熊叔揪着胡子瞪起眼睛问虎叔:
“虎子你会吹《小拜年》不?我也来唱一段!”
虎叔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学过。”
“《小拜年》用口琴吹不出来那个味儿,唢呐比较适合。”
俺大舅接话说。
“坏熊你还会唱别的不?”
虎叔笑着问熊叔。
熊叔不吭声继续在那揪胡子,用手揪完胡子又去脑袋上抓个不停,抓来抓去的眼瞧着就是有点抓瞎了。
“熊老弟要是喜欢唱歌,回头我教你啊。”
俺大舅兴致勃勃地说。
“哦。”
熊叔苦着脸应了一声。
俺大舅放下口琴,有从提包里拿出一叠稿纸来,整理了一下递给虎叔说:
“这是我写的小说,还没投稿呢,虎子你先帮我看看。”
“哦。”
虎叔接过去那一叠稿纸,坐在炕上认真地翻看了起来。
俺大舅把脑袋凑过去,用手在稿纸上指指点点的对虎叔说着一些我不太懂的话。
熊叔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发了一会呆,忽然伸手把俺大舅送给虎叔的那个口琴拿起来放到嘴里含着吹了吹。
几个单调的音符混着漏气的杂音从熊叔的胡子里跑了出来。
虎叔和俺大舅都抬起头好奇的去看熊叔,熊叔就有点脸红了。他慌忙地把口琴从嘴里拿了出来。
但是紧跟着他就捂着嘴哀嚎了一声。
我看到熊叔扔在炕头的口琴上有几根断掉的胡子正在下午的阳光里黑黑的闪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