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八九点钟的时候,村支部的高音大喇叭就忽然高亢激昂地响了起来。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
过河还有三百里。
……”
一个叫张老三的老爷们和一个叫王老七的大叔在高音喇叭里扯着嗓门一问一答唱的高潮迭起千折百回,完全不管大清早的一村子人是睡是醒,是死是活。
“吵死了!”
熊叔闭眼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摸索着随便抓了两样东西一边一个塞住了耳朵。虎叔闻声扭头看了看熊叔,忍不住扑哧笑了,因为熊叔的耳朵里塞的是俺大舅那一双踩得稀软的破棉鞋垫子,虎叔给他在炉子上烤干烤热乎了才扔到炕上没多大一会就被熊叔抓走塞耳朵了。
虎叔笑着把熊叔耳朵里的一对棉鞋垫子掏出来,换了两团儿干净的白棉花塞了进去。
熊叔被虎叔骚扰的半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看完他闭上眼睛抓着虎叔的手用胡子蹭着就想亲上去,虎叔看了一眼已经睁开眼睛醒过来的俺大舅,猛地抽回了手。熊叔不满地咕哝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看,等他看到已经坐起来的俺大舅,用更加不满意的语气和表情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翻个身拱拱屁股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窗外激昂的革命歌曲继续不绝于耳的在村子里缭绕回荡着,毫不停歇地一直呜啦啦的唱到半晌午,花胡子村长的声音才颤巍巍的从大喇叭里冒了出来:
“各位父老乡亲主意了,各位父老乡亲主意了啊!本村最后一顿大锅饭,也就是我说的全牛宴于中午十二点整在村礼堂正式开始!因为这回是全村参加的宴会,所以桌椅板凳有可能不够,我报几个人名,凡是我点到名的都搬桌子来,我没点到名的都带凳子来,用粉笔在你家的桌子和凳子下面写上名字,省得到时候弄混喽。下面我开始点名,徐金发,邓天福,柳来顺……”
我支棱着耳朵坐在炕上满怀期待地仔细听着,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虎叔的名字,我满意地从炕上跳起来欢呼了一声,觉得能让村长在大喇叭里喊上一声名字也是一种属于虎叔的荣耀。
村长在大喇叭里点完名字又接着说:
“因为这次参加宴会不限大人小孩,村子里所有人都能参加,所以我们只管提供每人一碗牛肉炖土豆和两个大白馒头。别忘了自己带碗带筷子。特别提醒一声,有那想扎堆儿凑热闹喝酒的,请自带酒菜,再说一遍,请自带酒菜……,吃晚饭咱们放电影。村里特意从上面调了两部外国片,据说是法国的,老好看了……”
随后大喇叭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
惊天动地的《黄河大合唱》毫无预兆地以磅礴的气势从大喇叭里喷薄而出,震耳欲聋!鸡飞狗跳!
熊叔“嗷——”的一声就从被窝里蹦出来了,激愤地叉拉着两腿站在炕上指着窗户破口大骂。
熊叔在咆哮!
熊叔在咆哮!
扯起嗓门万丈高!
熊叔和大喇叭杠上了!
虎叔笑着在熊叔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按着他把他又塞回被窝。
大喇叭的音量很快被调了下去。
虎叔开始往桌子上摆早饭。
父亲这时候晃着膀子进屋了。
“中午马上就会餐了,虎子你们咋还吃早饭呢?”
他纳闷地问。
“不就一碗牛肉炖土豆和俩馒头么?”
虎叔不以为然地说。
父亲立刻狐狸一样的笑了起来。
“你没听大喇叭里村长让自己带碗么?他又没说带多大的。”
父亲贼兮兮的笑着说。
“他没说带多大的你还能把洗脸盆子当饭碗带去啊?”
俺大舅吃着馒头鄙夷地斜睨着父亲不屑地说。
父亲连看都不看俺大舅,也不接他的话茬。
“熊小子你咋还在睡呢?”
父亲飞快地脱了鞋跳上炕其在熊叔身上开始闹他。
熊叔气得抓起扫炕笤帚跳起来,追着满炕四处乱窜的父亲一通乱打。
快十二点的时候母亲带着俺的四个哥哥姐姐扛着凳子全家出动的来找父亲了。
“你们先去抢地方吧,虎子要带桌子去,我一会和虎子一起走和他坐一桌。”
父亲摆摆手很随意地就打发走了他们。
虎叔从厨房端了四盘菜出来,让父亲和俺大舅每人端上两盘,让熊叔扛起桌子,然后虎叔一手抱起一摞碗一手拉起我,俺们也去吃全牛宴大锅饭了。
“我要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这是俺大舅死活也要跟来的原因。
所以一路上他都在涛涛不绝地论述着为什么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他千方百计的想让俺们明白,这是俺们这辈子吃的最重要的一顿饭,比死刑犯临死前吃的全鸡上路饭还重要。
“因为吃完这顿饭,属于你们的历史就要掀开崭新的一页了!这是一条区分过去和未来的看不见的分界线,你们明白不?”
俺大舅伸着脖子兴奋地喊。
“哦。”
虎叔很客气地应了一声,礼节性地捧了下场。
父亲熊叔还有我都在研究着父亲手里端着的那两盘菜凉了到底还好不好吃。
我们几个跨进礼堂的时候,里面乱得像闹哄哄的马蜂窝,所有人都在扯着嗓门嘘寒问暖的套近乎打招呼。所有的声音乱哄哄的重叠交汇在一起,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震得人脑壳疼。
虎叔把桌子安放在了礼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可惜桌上那四盘菜太过抢眼,很快就被人瞄上了。好些人搬着凳子争先恐后的往这张桌子上挤,结果都被父亲一脚一个踹了回去。
最后留在俺们桌子上的依然还是几张熟面孔。
老黑,更夫,海山他爸,老连江和他徒弟。
几个人都和俺大舅客客气气的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开始和父亲没羞没臊的开黄腔胡闹。
海山他爸带来了海山和丫丫,我注意到丫丫妈妈没来。
桌子上已经没有我们的位置了,虎叔他们又搬了张公家的桌子过来,让我们三个连同老连江带来的孩子一起坐了。
不大一会,村子食堂里的那两个胖厨子和一群帮忙的人就抬着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大水桶进了礼堂,村长又讲了几句感慨的话,最后敲了一次村里的那口古老的上工铁钟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敲这一口钟了,以后再也不用敲他来提醒你们该上工了。”
然后他敲了钟,敲了好几下,我看着有点手痒痒,也想上去敲。
以前我们偷敲过,敲一下就得赶紧跑,不赶紧跑被村长抓住了就往死里削,那玩意在村长眼里老神圣了。
以后村长不敲他了,他就是一块废铁了,不知道我们再去敲他的时候村长还不会撵出二里地的追着削我们。
村长敲完钟就开始放饭了。
连着吃了几天的肉,我对牛肉炖土豆已经没什么期待了,我更想看的是整年都难得一见的电影。我上一次看电影还是在夏初的时候,熊叔骑着马带着我和虎叔一起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到另一个村子里看的。
电影的内容我忘得已经差不多了,只记得半夜回来的路上我睡着了,半路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几只萤火虫正绕着哒哒慢行的马匹缓缓地飞,而熊叔和虎叔骑在马背上正拥抱着亲嘴。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在亲嘴是因为一只萤火虫落在了虎叔的衣领上,照亮了他们的脸。
海山吃他那碗牛肉炖土豆狼吞虎咽吃得很香,我就又把自己的那份给他拨了半碗,海山抬头开着我呲牙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和他爸一样好看。
全牛宴终于在我的期待中结束了。
四面的窗户都被紫绒布遮了起来,屋里神秘地暗了下来。放映机吱吱呀呀转动了起来。
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一个外国人在荧幕上骑着白马在无边的沙丘上跑跑停停四处张望着。
“啊,是《佐罗》”
有人惊叹着说。
我猜大概《佐罗》就是这部电影的名字。
我对外国片不是太感兴趣,觉得那些人长得都很奇怪,看上去太不真实了,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但是当那个穿着黑衣,披着黑斗篷,戴着黑礼帽,蒙着黑眼罩,骑着和乌云一样的一匹黑马的家伙,挥着手里的黑皮鞭子从天而降时,我还是被他彻底的吸引了。
他的身形矫健而优雅,出剑如风如电挥洒无痕。
看完电影,那个大大的“Z”字就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于是在看同样是他主演的第二部电影《黑郁金香》时,我在大人们的一片惊呼声中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名字,阿兰德龙。
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父亲又和熊叔吵了起来,因为熊叔认为自己骑马比电影里的那个阿兰德龙骑得好,他说电影里的都是花架子。父亲就说熊叔不知天高地厚,说熊叔沉得像猪,如果像电影里那样从房顶跳到马背上肯定得把乌云给压死。
俩人吵个没完没了,从礼堂一直吵到虎叔家的炕上,最后俩人吵着架一起睡着了。
俺大舅和虎叔道了个别,坐着送电影片子的汽车离开了。
俺大舅走后第三天,老黑也来道别了。这三天里虎叔熊叔和父亲帮着老黑做了个新爬犁,把更夫的一些被褥和衣物装了上去。
老黑走的那天,他的枣红马上了套拉着爬犁慢慢的出了村,路上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来道别。虎叔和熊叔骑着乌云带着我,父亲骑着黄骠马,他们跟在爬犁后面出了村子一直把老黑他们送出很远很远。
最后分别的时候,乌云和黄骠马都停住了脚,我们下了马,站在阳光下向老黑他们挥手道别。更夫坐在爬犁上的被窝里也不停地向我们挥着手。
最后他们慢慢地消失在了阳光下,消失在了雪地里,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虎叔和熊叔长时间地向老黑消失的地方张望着,他们的手慢慢的勾在了一起。
父亲很快就看到了这一点。他盯着虎叔和熊叔勾在一起的手指一脸的沉思,就像在绞尽脑汁的猜着人生中最难解开的谜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