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阳坐在大兴安岭的山脊上用晶莹的冰雪洗着脸,它明净的光线透过汽车宽大的挡风玻璃照进来,我觉得有些眼花,微微眯起双眼,我就看到了雪地上折射出来的无数个七彩光斑,像从天空中掉落下来的细小而斑斓的彩虹碎片。
墨绿色的帆布顶吉普车从这些彩虹碎片中呼啸而过,车轮激起的白色雪浪飞溅出去,把那些碎片冲撞成粉末微尘,夺取了他们的光彩。
随着车子的前进,更多的光斑悬浮在更广袤的无边白色雪野上,像冬日的精灵,自在的飞着。
等我撑开微眯的双眼,瞪大它们仔细去看时,那些精灵又倏然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清洁干净的白色原野静静地躺在明净的阳光下。
虎叔他大哥在一片松林前停下了车,这片松林经历了一冬的风雪,每一株松树上都托着厚厚的积雪,积雪下面的松枝针叶却依旧绿意如昔。
一半洁白,一半苍翠,好像每一株松树上都承载着压不垮的风骨和埋不掉的记忆。
虎叔他大哥停下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深沉的目光定格在这片松林上,意味悠远。
父亲看了看这片松林,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再四下张望一番,最后有些无措地把目光落在了虎叔他大哥的脸上。
“大哥……”
父亲低低的叫了一声。
“跟我说一说你和小老虎当兵时候的事吧。”
虎叔他大哥继续望着那片松林缓缓地说。
“啊?哦,哦。当兵时候的事啊,这从哪说起呢?”
父亲挠了挠头。
虎叔他大哥没搭话。
“那我就从在新兵连第一次见到虎子说起吧,”父亲也把目光投到前面的那片松林上,带着一脸回忆的表情说道:
“第一眼看到虎子的时候,我心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家伙咋这么白呢?白的很,细皮嫩肉的,唇红齿白,眉眼儿秀气。小身板挺细的,完全不像个当兵的样……大哥你别瞪我,当时我的感觉真是这样。
当时我还小,年轻啊,嘴欠的很,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说完了就看见虎子站在那正扭着脑袋皱着眉,用一双好看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嘿嘿,当时他瞪我我也没害怕,还嬉皮笑脸朝他做鬼脸儿。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呢,瞪起人来不像在生气,更像是在撒娇……不是,大哥你别又瞪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虎子当年要是也像你这么瞪我,我保准害怕,都能吓尿了。还是大哥你长的威风,光瞪人就能把人瞪尿了。
那啥,我接着说虎子的事儿吧。虎子朝我瞪了半天看我还在那得瑟,就挺着小身板儿蹬蹬蹬地大跨步走过来,然后继续瞪着我,小嘴儿一张,叭叭叭地说了好一通大道理,那些话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啥的,还没等我说话呢,他又蹬蹬蹬的挺着小身板儿走回去了。
随后连长就开始喊名字给我们分班,叫到虎子的时候他很响亮地答了声:到!中气十足,特有当兵的范儿。我当时心里一亮,就记住他的名字了——段虎。
当时咋也没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会一直的陪伴着我,陪我走完所有的军旅生涯,光辉岁月,陪着我来到这片北大荒,陪着我度过所有艰难的,欢乐的,悲伤的,所有的日子,一直陪着我到现在。
如果我能预知这以后的一切,我一定会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不再作弄他,不再欺负他,不再惹他生气,不再给他找麻烦,我会从头来过,把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惜起来,逗他开心,让他高兴,护着他,守着他,不让他委屈,不让他难过,不让他……
哈哈,你看看我,咋说着说着就胡扯开了,人蠢脑子就真是不管用,开小差跑题了,跑题了,跑题了,跑到他姥姥家去了,哈哈!”
父亲大声笑着拍了下大腿,他笑得太狠了,眼角都笑出了泪花,父亲擦着眼角继续仰头大笑着。
虎叔他大哥扭过头来,深深地望着笑的有些狂乱忘形的父亲,把一双眉毛压得很低很低。
“大哥,我还是接着跟你说虎子的事儿吧,”,父亲停住笑,稳定下来,望着那些松树继续说:
“连长喊完虎子的名字,紧接着又喊了我的名字,我和虎子被分到了一个班。当我走出队列和虎子并肩站在一起时,虎子扭头看了一眼我。诧异之后,立刻瞪起眼把一张小白脸儿冷了下来,那小脸儿冷的,就跟挂了一层十月秋霜一样。
都分完班了,连长还特意走过来对俺们班长说:老龙啊,你看我多好,故意把你们班凑成了龙虎豹,多威风。
俺们班长是个满脸胡茬的山东大汉,他冲连长一呲牙,甩着满嘴的山东快板腔压着嗓子小声说:俺去你奶奶个腿儿地。
连长哈哈一笑,照俺们班长屁股上给了一腿,笑眯眯地走了。后来我知道,俺们班长叫郝龙。
完后俺们班长老母鸡带鸡崽儿一样带着我们去了宿舍,进了宿舍就甩着满嘴的山东腔给俺们念条令条例,念完了每人手里扔一本小册子,让赶紧都背会。完后他就把床铺上的被子拽下来摊地上,抽起一块床板在上面压,当时我就觉着他老败家了,上去拦他他还不听,第二天还把我的被子扔厕所了。大哥,说实话,我就觉着部队里为了把被子叠的好看,搞形式,压被子毁被子,这种事儿太不地道了。大哥,现在部队里还是这样不?”
父亲说到这儿,拿眼睛很真诚地望着虎子他大哥,虎叔他大哥点点头,没接话。
父亲有些失望地说:“那还不如直接往被子里缝几块木板条呢,那样叠出来的被子要多方正就有多方正。”
虎叔他大哥无言地看着父亲,不说话。
“行了,咱不说被子的事儿了。还是说虎子吧。虎子在新兵连里很快就出名了,那是第一次的夜间紧急集合。
第一次紧急集合是个意外,因为俺们连长那晚上喝多了,扯着嗓子在院儿里嚎——打背包!紧急集合!指导员拉都拉不住他俺们班长马上就跳起来,扯着山东腔的嗓子喊:你奶奶个熊!没练过你集合个你奶奶的腿儿啊!起来!起来!赶紧都起来!紧急集合了!别开灯!穿衣服打背包!
他边喊边摸着黑挨个推人。
要不说部队就爱瞎折腾人呢?净出些馊主意,大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非把人拽起来去集合,穿衣服的时候还不让开灯。我那天晚上是光屁股睡的,光找裤衩就找了老半天,最后抱着被子光着一只脚跑去集合的,据说新兵连刚开始给的时间是10分钟,结果我出去的时候都快超过20分钟了,就成了连里的最后一名。
不过去了也没人注意我,因为一大堆排长,班长正围着指导员在那抗议,而指导员正代表连长在给大家道歉。
解散了队伍之后,指导员叫住了虎子,拉住了俺们班长。指导员围着虎子转了好几圈,检查着虎子身上的每一样装备,拉了拉捆着背包的背包绳。然后他问俺们班长:你给他们训练过?
班长抬手一指我:我要是训练过他会这个熊样?
指导员就眯着眼笑着说:老龙啊,你捡到宝了,你知道这位小同志用了多少时间到达这里的么?
班长摇了摇头。
两分二十秒!
指导员竖起大拇指说。
班长惊讶地看了看虎子,也上前检查了一番。
在家练过?
他检查完笑咪咪地问虎子。
是!
虎子立正回答。
一般人就算练也练不到这程度,老龙啊,他这速度,这背包和装备的规范和标准程度比你我都厉害。
指导员又笑咪咪地说。
是啊是啊,前阵子训练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和别人不一样,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强。
班长也笑咪咪地拍着虎子的肩膀说。
我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们,心里老不是滋味了,不服气地喊了一嗓子:
报告班长!我以后会加强训练!保证比他更强!
班长冷着眼上下一扫我,扯着嗓子大吼:
还不赶紧滚回去睡觉!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当时我觉着老伤自尊了,可也没法子,只好抱着被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面起了誓,一定要刻苦训练,超过虎子!打倒虎子!为班争光!为排争光!为连争光!为团争光!为旅争光!为……,大哥你看你又瞪我,我就是想重现一下自己当时热血沸腾的心情和远大抱负,嘿嘿,”
父亲说到这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虎叔他大哥冷眼看着父亲说:
“俺家的小老虎从小就是按照军人的标准来生活训练的,这个你真比不了。”
“这我当时哪知道啊?虎子从来没说过他有个当兵的爹,还有当兵的哥哥啊。他那时候老狡猾了,嘴严实着呢,啥都不说。”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一切都要靠自己。”
虎叔他大哥有些自豪地抬了抬下巴。
“是是是,大哥你们一家子都太了不起了!”
父亲拍着马屁说。
“从那之后我就和虎子较上劲了,”,父亲继续说到。“可惜就跟大哥你说的一样,我是真跟他比不了。不说别的,光站军姿虎子就能把自己站成一棵笔直的绿色小白杨,肩平腰挺腿也直,迈起步来又标准又好看,再加上眉眼漂亮皮肤白,在队列里特别出挑,连文工团都慕名大老远的来挖人。可虎子死活不愿意去。
那时候的班长已经把虎子当尖子来培养了,训练的时候老围着虎子转,指导的可详细了。我当时心里来气,就故意为难虎子,脏衣服啥的都让虎子帮我洗,当时我就想着,你不是模范标兵么?看你有多模范,没想到虎子还真帮我把脏衣服臭袜子都洗了,甚至把我藏在床下的脏裤衩也翻出来洗的干干净净,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虎子真让我服气是从第一次负重越野五公里开始的,我实在没想到他那小身板那么能扛得住,竟然又跑了个全连第一,都让我佩服的没话说了。
从那以后我就真把虎子当榜样来学习了,也开始真心的和他套起近乎了。
我现在觉得,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下连的时候,我和虎子竟然又被分到了一个班,听别人说,这个几率是很小很小的,可就让我给碰上了,这真是太好太幸运了!”
父亲说到这,抬眼从车窗里望了望蔚蓝的天空,天空上一只山鹰正迎风鼓翅,高低盘旋着,它舒展开的羽翼上光灿灿地驮着刚从大兴安岭上跃起的一轮太阳。
“我听俺家小老虎说,你在一次投弹练习中救过他。”
虎叔他大哥用缓缓的话语打破了车里暂短的沉静。
“那个啊,那真不算个啥,我就是看他摔倒了赶紧趴在他身上,当时想着能帮他挡点就挡点,没想那么多。”
父亲从天上收回目光笑着说。
“可这种事很多人都做不到。”
虎叔他大哥望着父亲平静地说。
“我那也是自然反应,再说虎子那时候对我挺好的,不光帮我洗衣服,连我从班长和老兵那抢来的脏衣服也帮我洗,我心里老感谢他了。
我吧,讨好班长他们主要是为了能吸口烟,新兵刚去管得紧,不让吸烟。自己卷的旱烟就更不让了,那玩意劲儿更大。
我去部队的时候半路听人说不让吸烟,就把那包烟叶用塑料纸包好偷偷藏营地的草棵子里了,啥时候想抽了就去抓一把烟叶出来用纸包着拿回宿舍,没人的时候躲厕所里抽。
有一次正在厕所里过烟瘾的时候被班长逮到了,他把厕所门一关,让我把纸包里所有的烟叶都卷成旱烟卷,都给我点着了全塞进嘴里让我一起都吸喽。还拿个洗脸盆子让我举着扣头上,就在盆子里闷着吸,边吸还要边蹲着学兔子跳,吸完还让我把剩下的烟头都塞进嘴里嚼嚼吃下去,最后我打开门从厕所里一出来,蹲下去对着墙根就哇哇吐开了。
那个班长啊,太会折腾人了,当时我心里老恨他了,恨他也没辙,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就不拧,咱抱着这条大腿行不?所以我就开始变着法儿的讨好班长。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慢慢的班长对我就比以前好了,我想吸烟的时候都会叫上班长,拿出我带来的自家烤的好烟叶先给班长卷上一根,然后跟着他一起吸。其实那个班长人挺好的,不让新兵蛋子吸烟也是为我们着想。
他跟我一起吸烟的时候还不忘教训我:
你刚才那一口烟吸进去,少活两分钟。
我就冲他傻乐,他就朝我脑袋上拍一下,不管我了。
虎子那时候是连里的模范兵,而且在我们班已经当了班副。那时候家里来的信件都是连队里的通讯员负责收发,一般信件到了通讯员手里他很少能及时的发到各个班里,所以班长很多时候需要主动到通讯员那里取信件。我们班的班长对这事儿不上心,于是取信的事儿就落到了虎子的头上。
但是俺们班长有个臭毛病,喜欢念战友家里的来信,尤其是战友对象的信。虎子和班长起冲突就是为了一封塞了照片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