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叔他们开车进城去买洗衣机没带我去。我被虎叔交给了海山他爸。
父亲带了两条长长的绳索说要把洗衣机捆在吉普车的顶棚上拉回来。 对于虎叔他们带娃娃脸不带我去的行为我扯着嗓子嚎了几声表示抗议,结果抗议无效我还是被扔下了。
目送吉普车越开越远,海山他爸笑咪咪地抱起我帮我擦了几把挂在脸上的泪蛋子。
“别哭了,武叔带你去买糖吃。”
海山他爸轻轻拍着我的背笑着安抚说。
虎叔他们人都走了我觉着再哭也没啥意思了,于是特委屈地抽噎了最后一下把脸埋进了海山他爸怀里,他怀里的松香味在清冽的晨风里显得细微而纯净。
海山他爸的怀抱对我来说还是很陌生的,这个怀抱比虎叔的更坚硬一些,比熊叔的更稳重一些,比父亲的更值得我信赖。
海山他爸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不同于父亲,熊叔和虎叔的存在,他在任何时候都变显得很稳重,很淡然,比父亲和熊叔更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他不笑的时候比虎叔又多了些严厉,坚定,不动如山……等等,这些真正意义上属于一个父亲的相当于烙印一样的东西。
在我眼里,海山他爸才是真正的可以定位在父亲这个角色上的一个人。 他抱着我稳步走在寒冷的晨风里,我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了他唇上厚厚的那层黑胡须还有下巴上新冒出的密密的短胡渣,他望着前方的目光沉静悠长,眼神成熟又锐利。
好像谁说过,木匠的眼神儿总是最好的,可以和猎人相媲美,这样他们才能看清木头的纹理,不用吊墨线也能整齐地把木头锯开来。
买完糖,海山他爸抱着我回了他家里。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明晃晃地晒着他家的院子。几只母鸡在墙根儿刨食儿,一群肥鸭摇着尾巴在来回踱步。屋顶上的积雪在融化,融出的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又被冻住了,屋檐下就挂满了一根根又长又尖又透明的奇妙冰滴。
丫丫妈妈挺着山一样高的圆肚皮,一手扶着腰一手拉着丫丫在院子里慢慢地兜圈散步溜达着。 她的样貌举止神态和我记忆中的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了。
白了胖了祥和了,身上没了春天开满鲜花般的香味,没了那种华丽的丝绸衣服,也没了那种硬撑起来的高贵冷艳,没了那种带着愤恨的委屈和不甘心,一身有些臃肿的棉袄棉裤就好像一朵冷清愤怒开在夜间的孤花倏然远去了,结出了一颗丰润甜蜜幸福满满的果实。
风吹着花儿点点头
风吹着柳枝弯弯腰
月光照在小河上
向东流啊流
…… ……
丫丫妈妈嘴里轻轻哼着我没听过的调子拉着丫丫走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丫丫晃着两条新梳的羊角辫,仰头望着她妈妈高兴地笑着,抬手用袖子擦了把嘴唇上的清鼻涕。
海山他爸抱着我在院门口站住了,望着丫丫妈妈眼神温柔地露出了我很喜欢的那种好看的笑容。
“你回来啦?”
丫丫妈妈看到了海山他爸,停住脚,放开丫丫笑着迎了过来。
“嗯,昨晚喝多了,稀里糊涂的就睡在虎子家了。”
海山他爸放下我,伸手搀住丫丫妈妈往屋里走。
丫丫妈妈皱了下眉头,抽抽鼻子说:
“还一身的酒气呢,赶紧进屋把衣服换了吧,味儿老大了。”
“好。”
海山他爸笑着答应着,和丫丫妈妈一起进屋了。
“丫丫给你吃糖。”
我从兜里掏出几块海山他爸刚给我买的糖块递给丫丫说。
丫丫高兴地接了过去。
海山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了。 很快他就瞪着眼跑过来冲我喊:
“我也要吃糖!”
我赶紧乖乖地又掏出几块糖递给海山。
他有些恶狠狠地把糖果抓过去,又恶狠狠地对我说:
“走!跟我进屋!”
我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赶紧又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往屋里走。
路过海山他爸的卧室前,隔着门就听见俩人忽然开始在吵架,我和海山就停下脚偷偷地站在门外听。
门里的声音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伴着海山他爸粗重的喘息声传了出来。
海山的脸忽然变红了,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握的还挺紧的。
这时候海青上身披着棉袄,下身只穿着秋裤,趿拉着鞋半鼓着裤裆急匆匆地从他和海山的卧室里跑了出来。
“海山你个臭小子!大清早的就把尿桶拎出去了,害得我要跑出来撒尿!”
海青咋呼着跑过来捶了海山一拳。
然后随着屋里海山他爸的几声吼叫海青的脸上立刻夸张地堆出五颜六色的一大堆表情。
“海山你个臭小子学坏了!你竟然听咱老子的墙角!你要反天啊!”
海青忽然又压低声音把嘴凑到海山耳朵边贼兮兮地说。
海山红着脸拉起我就跑回他和海青那屋了。
海青在我们背后哈哈大笑起来。
“海青你给我滚远点!”
海山他爸的怒吼立刻跟着炸响了。
海青缩了下脖子,嬉皮笑脸地呱唧着脚下趿拉的破鞋子,啪嗒啪嗒跑走了。
海山拉着我进了屋,俺们俩在炕上呆坐着,我觉着气氛挺诡异的,海山有点不太正常,脸一直红着,目光有点躲闪地不肯直视我。
“海山你没事儿吧?”
我有些担心地问,最奇怪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没事儿。”
海山摇摇头,变得正常点了,他扒了一块我刚才给他的糖塞进了我嘴里。
海青很快抱着膀子满身寒气的从外面跑了回来。
“啊啊,冻死了,冻死了。”
他嘴里胡乱喊着踢飞脚上的鞋子跳着钻进了炕上的被窝。
在被窝里抖了一会,他忽然又爬起来扑到海山身上把海山压倒了。
“你个臭小子,竟然听咱爸的墙角,你下面的毛也长齐了,是不是也会想女人了?要不要二哥帮你找个女人啊?”
他压着海山笑嘻嘻地说。
“你滚蛋!”
海山红着脸把海青往下推。
“哈哈!害羞了啊!”
海青哈哈大笑着放开海山翻身滚了下去。
海山红着脸拉起我从屋里逃走了。我们一直跑出村子才停了下来。
“海山你真的想女人了么?”
我看海山一直脸红的那个劲头也好奇地问。
“没有!我才不想女人呢,女人多麻烦!事儿多着呢,心眼又小,有爱唠叨嘟囔嘴,整天没个消停,我才不要女人呢!”
海山一脸牛气回答我。
“可是大人们好像都找了个女人过日子啊,他们就不怕麻烦么?”
我有点不能理解。
“女人虽然麻烦点,可是总有她们的好处,那些大人都是老流氓!”
海山忿忿地说。
“为啥那些大人都是老流氓啊?”
我更加没法理解了。
“因为他们就为了从女人身上得到那么一丁点的好处,为了能够耍流氓,就算女人麻烦一点他们也愿意忍着,就为了能够耍流氓!”
海山继续忿忿地说。
“你爸刚才在屋里就是和丫丫妈妈在耍流氓么?”
我忽然有点开窍了。 海山立刻瞪了我一眼,瞪完抬脚踢飞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没说话。
“海山,跟女人耍流氓好玩不?为啥那些大人宁愿忍着那么多的麻烦也要跟女人在一起耍流氓,要是好玩的话,我长大了也要跟女人耍流氓。”
我有些憧憬地对海山说。
“你敢!你长大了要耍流氓也只能对我耍,不许你跟别的女人一起耍流氓!”
海山把拳头在我眼皮底下晃了晃,恶狠狠地说。
“哦,好吧。”
我识相地赶紧乖乖答应,然后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海山,我长大了对你也能耍流氓么?不是只能对女人耍流氓么?”
“能吧……”
海山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用不太确定的口气说。
“那流氓是怎么耍的啊?咱们现在不能耍么?”
我还是好奇。 海山憋了一下,然后悻悻地说:
“人长大了才能耍流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该怎么耍了!”
我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盼着自己赶紧长大,能够早点对海山耍流氓。
我和海山在铺满积雪的大野地里疯玩了一上午,虎叔他们还没回来,我跟着海山回了家。 海山他爸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小胡子在太阳下闪着光,满脸都是心满意足的神采飞扬。
“爸,衣服还是我来洗吧。”
海山很孝顺地走过去说。 海山他爸手里正起劲儿地搓着一条小花裤衩,一看就是给女人穿的。海山低头瞄了一眼,不等他爸回话赶紧又飞快地走开了。
海山他爸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嘴唇上的小胡子抖得像在欢快地跳舞。
我快步撵上海山,看到他的脸又红了。
我觉着挺纳闷的,为啥海山最近越来越爱脸红了?海山他爸洗完衣服顺着梯子爬上房顶,从房顶的雪堆里刨出一只肥胖的白条鸡和一大扇猪排骨。
丫丫妈妈剁着鸡肉哼着歌,剁着排骨唱着曲,挺着大肚子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一点也不嫌累赘,喜气洋洋特欢快地很快就做好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望着桌子上的一大盆子鸡肉炖土豆,一大盆子排骨酸菜炖粉条,我咽了下口水,和海山并排坐在一起有点拘谨地小害羞。
“别害羞,就当自己家一样,撒开了可劲儿地吃吧。”
海山他爸弯着眉眼和嘴唇上的小胡子,脸上挂着那副好看的笑容笑咪咪地温柔对我说。 然后海山就开始不停事儿地给我往面前的碗里夹肉夹排骨夹酸菜夹粉条。
海青盯着海山看了一会,翻了一下眼珠子说:
“你对他倒是好,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你整天跟他腻在一起干啥。”
“我乐意。我跟谁玩你管得着么?”
海山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继续往我碗里夹肉。
“我早就不穿开裆裤了。”
我有些怯怯地望着海青说。
海青看了看我,又翻了下眼珠子,埋头啃排骨去了。
海山他爸就呵呵笑了起来。
丫丫也夹了块鸡肉送进了我碗里,可是那块鸡肉还没等我去吃,海山就趁别人都没注意的时候迅速的从我碗里把它夹走又迅速地吃掉了。
我很纳闷地扭头看了看海山,不知道他为啥要从我碗里抢肉吃。
海山冲我呲了呲牙,从盆子里夹了块更大的鸡肉塞进了我的碗里。
莫名其妙的家伙。 难道是那块鸡肉比现在我碗里的这块好吃?没看出来有啥区别啊,而且被夹走的那块明显还是块头更小骨头也更多。
我边啃排骨边寻思,实在是闹不明白。 吃过饭丫丫拉着我在炕上玩翻骨头的游戏。
游戏用的六个骨头都是羊前腿上的那一小块儿关节骨,四个不同形状的面分别叫做“真,坑,卯,肚”。
骨头被指甲油漆的通红发亮,抓在手里撒出去,要把一个口袋扔在空中同时把骨头翻成形状同样的面,再接住口袋。把所有的骨头翻完最后一下就要把所有的骨头连同落下来的口袋全部抓在手里才算成功,翻的时候还不能碰其他的骨头。
头一关准许扔一下口袋翻一个骨头,第二关就必须扔一下沙包翻两个骨头,第三关一次就要翻三个,依次往下加强难度。
这完全就是属于心灵手巧的女孩子的游戏,可惜很少有女孩子愿意和丫丫玩,我就陪着丫丫越玩越顺手了。
海山是绝对不会玩这种游戏的,他就倚着墙坐在炕上,撇着嘴斜着眼,一脸鄙视地看我和丫丫头碰头在那玩的欢天喜地咯咯大笑。
中间海青进来扫了一眼,然后也撇了一下嘴,很快又走了。
我陪丫丫玩到半下午,海山终于忍不住拉着我出去玩了。
在村口的野地里玩了一会,大老远我就看见虎叔他大哥开着那辆绿吉普轰隆隆地跑进村子了,还能看见车顶棚上结结实实地捆着两台四四方方的白色洗衣机。
我啥话都不说丢下海山撒腿就赶紧往家跑,就连海山在后面大叫了我一声我都没顾得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