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岚嬉皮笑脸:“叔叔的初恋咯。”
“也不知道是不是恋情。即使是,也只能算是暗恋。”
孟磐所在的班级,一共54人。学生大多来自各个乡镇。只有八个是城里学生,不住校,自成一伙。八人人手一个索尼磁带式随身听。那时孟磐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牵出一根线,末端两个塞子,城里的学生常把塞子塞在耳朵里。孟磐一直在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开学后第三个星期,班级正式按身高调整座位。孟磐个头高,被排倒数第一排,同桌是一个城里的男生。男生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长得还挺好看。孟磐偷看男生的作业本,知道他叫林翔天。这天,林翔天正拿起他的小盒子,把塞子往耳朵里一塞,晃悠着脑袋哼哼唱唱。孟磐一边假装做作业,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林翔天。看林翔天收起塞子和小盒子准备做作业,孟磐鼓起勇气红着脸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Walkman。”
“什么?”孟磐以为林翔天在捉弄他。
“听歌的。你要不要听?”
孟磐正犹豫,林翔天已经把耳塞塞进孟磐的耳朵里。林翔天摁下播放键,孟磐就感觉有声响从脑门子传过来 ,震撼。
“周华健的,喜欢吗?”
“周华健?”孟磐当时对流行歌曲根本没有概念。
这是孟磐和林翔天第一次认识,孟磐至今记忆犹新。来往几天,少年敏感的心就意识到自己不仅吃穿用度不能和林翔天比,见识也不如林翔天广博,谈吐不如林翔天大方,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成绩也在充斥着各乡镇的尖子生中靠后,被林翔天甩得远远的。自负又自卑的孟磐越来越沉默,他开始自我封闭,故意冷落林翔天。
孤独袭来。孟磐从未离开过家人,开始思乡。每天都会在教学楼看着家的方向,想着父母们在干什么,每天都想打电话回家。但那时村子里刚通电,哪里有什么电话?整个村只有村委会有一台座机。打电话要先打给村委会,让村委会的人帮忙去叫家人,然后估摸着时间,一个小时左右再打过去。
那天打电话过去,母亲告诉孟磐,听见儿子多次电话哭诉,父亲放心不下,决定去城里做“副业”,在县财政局工地打工,让孟磐去工地上找父亲。孟磐问:“怎么不来学校里找我?”母亲说:“还不是不愿给你添麻烦,怕你脸上过不去。”
那天周六放学,孟磐没有回宿舍,去工地找他的父亲。在路上,孟磐看见林翔天推着单车在前面走。孟磐放慢脚步想躲开翔天。可是翔天发现了他,回过头跟孟磐打招呼,问他去哪儿。孟磐本不想说实话,可他在林翔天面前一向慌乱,一时间想不出搪塞之词,支吾两句后老实说要去工地看父亲。林翔天说“我知道,那个工地是财政局盖房子,我回家顺路”,要和孟磐一起去见见孟磐父亲。
在工地的临时窝棚门口,光着膀子满身泥污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两个少年,显然是刚下工还没来得及收拾。还没等孟磐和父亲打招呼, 林翔天就叫:“叔叔好,我是孟磐的同班同学,我叫林翔天。” 父亲很喜欢这个有礼貌的少年,对孟磐说,要好好和同学相处,好同学将来比亲兄弟还亲。孟磐觉得从此可以跟翔天无话不说。
林翔天的父亲本是电力局的工程师,辞职下海去深圳打拼。期中考试后,林翔天的父亲打电话回来说在深圳病倒了,让翔天的母亲过去照料一段时间。林翔天跟孟磐商量,说自己一个人怪无聊的,让孟磐这段世间住他家。
那天上完晚自习,两人回林翔天家。孟磐第一次坐沙发,觉得身子往下陷,不敢把身体重量压下去,林翔天把孟磐摁在沙发上:“这东西就是这样的。”
孟磐家里的和学校宿舍通铺的床,铺的是稻草,林翔天家的是弹簧床垫。孟磐半夜里实在睡不着,就偷偷起身,拿起枕头,在地上铺席子躺下。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翔天居然躺在自己身边。孟磐侧身盯着熟睡的翔天,等翔天醒来,捏翔天的脸:“你怎么也睡地上了?”翔天嘿嘿笑:“半夜里发现你跑地上去了,还以为这床出毛病了。没人尿床吧?”
两人洗簌好上学去,翔天骑车载着孟磐。中午和晚上,翔天跟着孟磐一起吃食堂。孟磐排队打好饭菜,一手一个盘子,嘴上还叼着碗,兴高采烈地奔向在餐厅占座的翔天。孟磐平常只吃萝卜白菜,这几天尽买“小炒肉”和“红烧肉”了,只能克扣自己买衣服买鞋的钱,还写信给在广东的姐姐们让多寄点生活费。翔天见孟磐不收自己的伙食费,说:“咱们晚上自己做吧。”菜市场上每天就多了两个15、16岁的少年和小贩讨价还价的身影。
翔天教会了孟磐骑自行车,孟磐每天载翔天上下学。翔天带孟磐去迪厅,孟磐第一次听猫王和披头士。孟磐带翔天去钓鱼,野炊,做他拿手的水煮鱼……
翔天喜欢踢足球,孟磐自然也就喜欢上了。两个少年在操场上配合默契,成为学校的一景,全校上上下下都知道,对方只要有高一(二)班的林翔天和孟磐,就别想赢球。
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时,孟磐已经被选为体育委员,组织督促同学参加各种比赛,翔天当副手。翔天参加跳远比赛,崴脚了,坚持瘸着脚给孟磐加油。孟磐参加100米,1000米, 5000米,都拿了不错的名次。翔天说:“厉害!难怪运动队都去山里选苗子。”孟磐说:“说什么呢,都是因为你在身边。”
高一的寒假是孟磐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假期。最初几天回到家人身边的喜悦过后,孟磐就开始想念学校。每天都会在门前的小山丘上看着学校的方向,想着林翔天在干什么。实在按捺不住,就偷偷走半个小时山路去村委会给翔天打电话。没人接,孟磐这才想起,翔天应该是被父母接去深圳过年了。深圳是什么样子呢?翔天在那边开心吗?会不会想起我呢?
姐姐们从东莞返乡过年。孟磐知道东莞在深圳旁边,就问姐姐们去没去过深圳,一个劲地打听深圳的事。过完年,孟磐对要回东莞的姐姐们说:“我想跟你们去东莞玩玩。”姐姐们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念书……”
终于盼到开学了,孟磐见到如隔三秋的翔天。翔天没有忘了自己,还从深圳给孟磐带了跳芭蕾小人的音乐盒子。孟磐很后悔没能给翔天准备礼物;开始攒钱,每天一毛、两毛地抠钱。
春寒未尽,一中三年一度的“文艺汇演”开始了,各班级准备一个节目参赛。孟磐所在的高一(二)班的文艺委员是那八个城里孩子之一,是个漂亮女生。文艺委员召集八个城里孩子,四男四女,跳现代舞。班里农村孩子很不忿;孟磐很高兴,因为翔天在里面,孟磐以体育委员的身份为节目组跑前跑后。八个舞者们每晚拿出一节晚自习的时间排练节目,孟磐也常常翘晚自习去看翔天跳舞;周末也成了节目组的跟屁虫,翔天他们去哪儿,孟磐就去哪儿。同学们开始传言孟磐看上了文艺委员,“看他那殷勤献的。”
文艺委员见多识广,要用披头士的歌做伴奏。然而,中国当时那几年,经历一场“风波”,“苏东剧变”,领导人南巡讲话,从计划经济,到“有计划的市场经济”,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各派思想交锋激烈。一中校长显然是个保守派,很警惕“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对中国的渗透”,要防止中国在第三代、第四代被“和平演变”,每天上、下午课间各一次,播放《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南泥湾》等革命歌曲。
用披头士排练舞蹈很快被叫停。但是,这难不倒我们的文艺委员,她决定选一首革命歌曲配上披头士的音乐。在校方前面,文艺委员振振有词:“这革命歌曲和摇滚乐很像,都是吼出来的节奏。”翔天偷偷拿捏孟磐的手,两人一个劲地附和:“对,就是这样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孟磐会拉二胡,翔天向文艺委员推荐孟磐,说:“带上二胡,校长大人就更无话可说了。”一拨人去县广播电台的录音室录音,二胡外,还有小提琴、立式钢琴和架子鼓。排练、录音需要多次,每次拉完,孟磐往玻璃外看,翔天总在那里竖起大拇指朝孟磐笑。
一群花季少男少女争强好胜,文艺汇演充满火药味。听说隔壁高一(一)班从市歌舞团请来了指导老师,文艺委员派出孟磐和翔天去打探消息。平常人家在活动室闭门排练,两个少年趴在门口想透过门缝进行侦察,什么也看不见。
这天周末,打听到他们在学校附近一个小院子里排练,两人立马骑上自行车出发。在院墙前,听得传来音乐,院墙高,看不见里头。两人后退几步,跳起来还是看不见。孟磐到墙根蹲下,说:“你踩着肩膀上去。”翔天踩着孟磐的肩爬上墙头,伸手拉孟磐,孟磐拉着翔天的手往墙上跃,用劲过头,在惯性作用下拉着翔天栽倒在墙内。
两人哎呀几声,起身查看彼此,问:“伤着没有?”“没有,你呢?”“这儿都破皮了,还说没事。”“你也一样!”
等两人要站起来,发现已经被一帮愤怒的“不良”少男少女们包围。孟磐和翔天认出来,为首的一个叉腰瞪眼、肌肤丰腴的女孩是他们的头,高一(一)班的文艺委员。那天高一(一)和(二)班两拨人抢一间活动室排练,胖女孩气呼呼地说:“跳舞是要有灵感、有天份的!我们走,不跟这帮没品的见识。”翔天、孟磐一伙就在后面取笑:“灵感?” “天份?” “哈哈! ”“那身材!”“真有灵感!”……
“糟了,要被报复了。”孟磐和翔天正要叫苦,胖女孩作为这拨“不良少年”的大姐大发号:“打!”
一拨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有几个壮男生,真上前拳打脚踢,还拿出扇子、伞等道具朝孟磐和翔天又是砸又是扔。
孟磐和翔天两人蹲在地上、互相抱住头躲闪:“打住、打住,不是故意的。”
“抗拒从严!”
“是故意的,是故意的!我们错了…….打出事来你们要被学校开除的!”
翔天怯生生抬头嚷嚷:“就是!我认识你们的爹妈,你们到时候让自个儿爹妈打死了,别怪是我告的状……”
这两句,彻底激怒了“不良少年”们。孟磐和翔天被“不良少年”们架到屋子里、强摁在凳子上。
大姐大审问:“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要怎么样?都道歉了。”“我们也没看到什么……”,“对!刚摔下来,你们就打过来了!”
“还嘴硬!给我脱!剥光!游街!”
一伙人真上前把孟磐和翔天脱得只剩裤衩。大家嘲笑孟磐:“瞧瞧这小花裤衩!”“真漂亮!”“你妈给你做的吧?”“是他媳妇儿!”“他媳妇儿在这儿呢。”“喂,小媳妇儿,说老实话,是你做的吗?”“赶明儿也给我做几条。”…………
两人被押到院门口上大街上。
“一对狗男男,把裤衩也脱了!”
孟磐和翔天死命护住裤衩:“够了!够了!算你们狠!你们要怎么办?”
一干人把孟磐和翔天押到学校的活动室,文艺委员等七个人惊讶地看着只穿着裤衩的孟磐和翔天:“丢人啊!”
“背后指使的才是真丢人!”
大姐大让八个人演了一遍排练内容才罢休。临走前还撂下几句:“我以为呢!”“也就这样!”“霹雳舞,僵尸步、太空步……都烂大街了。”“没灵感,没天份,能跳出什么来?”
这还了得?一定要盖过这帮孙子!八个人决定重新编舞,“一定要劲爆的,他们想不出来的。”“想出来了也跳不出来的。”
“翻跟斗!”孟磐说。孟磐亮出跟戏班子的武生学的绝技:前空翻、后空翻、侧翻、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点转翻身。孟磐挺得意:“唱戏的时候,大家最爱看这个了。”
八个人商议一回,决定“就是这个了”。孟磐加入舞蹈团,成为翻跟斗的“担当”。
孟磐和翔天回到家里,又多了一项活动,帮翔天学翻跟斗。第一步,学倒立,翔天头埋在沙发里,孟磐把翔天的腿翻过来考在墙上,然后抱住翔天的腰和臀往上提,让翔天双手撑起来。触碰到翔天勃起的弟弟,翔天满脸通红,孟磐也勃起,也满脸通红。
为了盖过高一(一)班,也为了方便翻跟斗,大家摒弃了原计划的灯笼裤,穿上了当时看来非常出格的“奇装异服”:女生超短裙、露肚脐;男生光着膀子就穿一个裤衩。比赛那天早上,文艺委员给大家上妆,翔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太浓了,跟个妖精似的。”文艺委员说:“这我都说浅了。舞台上强光一打,苍白苍白的。”孟磐说:“我来给你画。”拿起笔按照唱戏的样式给翔天画上,又在翔天胸上、背上、肚子上涂抹【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₉xs.com】油彩。大家都说好看,孟磐和翔天又给另外三个男生涂上。最后翔天给孟磐身上画的时候,孟磐感到一阵异样,勃起了,只能用手遮掩。
怎么办?要上场了。孟磐跑到卫生间,默念“平静!平静!”,不管用。脱了裤衩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冲,不管用。卫生间外面,翔天在喊:“你快点,(一)班上场了,几分钟的事情,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孟磐想一想:“你问女生要几块他们贴头发的胶带来。”
“你要这个干嘛?”
“我有用,你问那么多干嘛?”
孟磐拿到胶带,把勃起往上压,贴住肚皮,然后用胶带粘住。
候场时,九个少男少女拉住手:“加油!”
舞蹈的一开始是翔天和孟磐从舞台两侧空翻上场亮相。翔天在舞台这一侧笼住嘴给对面的孟磐做口型:加油,孟磐!孟磐回口型:加油,翔天!两人又对做剑指以示决心。
配乐是录制的披头士音乐伴奏的《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这舞蹈,与其说是现代舞,不如说是有中国戏曲武打特色的球场拉拉队。但是,现场火爆,掌声、嘘声不断,坐在第一排的评委老师们:“现在的学生啊……”
台上孟磐和翔天他们在灯光和音响的包围下,全神贯注,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直到谢幕。谢幕时,看见不少学生站起来欢呼,九位青春少年异常激动,来不及退场,在舞台上又叫又跳,拥抱在一起。
两个月后,学校放暑假,翔天被父母接去深圳。高一年级暑假补了一个月的课,只放了一个月的假。孟磐整整一个月都在工地上打工、攒钱,快开学时,钱终于赞够了,搭车到市里面买了一台相机,就等着翔天了。孟磐终于盼到了开学,可是身边没有翔天的身影,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有翔天的身影。孟磐去翔天家里,还是空空如也。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说,林翔田的父母终于把一家人的户口落在了深圳,翔天转学去深圳了。
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一起结束了,孟磐迎来了苦涩、忧郁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