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时候,张耀要了十天假。
他没有先去他想去的黄山,而是回了一趟家。因为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没有和家里直接联系,有关家里的事情大多是从小赵那里中转的,本来张耀还是不打算回去的,尽管他每天晚上都会醒过来。但是小赵的一席话还是让他鼓起回家的勇气。
小赵在电话里说:“不管如何,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难道你还想等你爸妈百年之时再回去啊?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林岚也同样劝他回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啊。
五一长假的时候林岚到张耀家去了一趟,还在张耀家住了一晚。当然林岚不是一个人去的,她还带着她的男朋友,编了个理由,说她和张耀是同学,五一出来玩,顺路来看看张耀是不是也回来了。
林岚告诉张耀,说他家里还好,至少看起来很好,但是他父母都有点憔悴。又告诉他说他弟弟很好,说他弟弟和她说了很多,她也和他弟弟说了很多。
尽管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张耀还是在院门外站了很长时间,抽了好几支烟,直到他爸爸出来关门准备睡觉才看到他儿子在门外。
爸爸劈头就问:“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妈妈都要急死了!”
张耀怯生生的叫了声:“爸爸!”
“阿耀?阿耀!是不是阿耀回来了!”妈妈从客厅里奔出来:“阿耀,阿耀,我的娃……”
泪水霎时从张耀脸上滑落,他低下头:“妈妈!”,然后他就嚎啕大哭,他看到妈妈脚上连鞋子也没有。
妈妈拉过张耀的手,紧紧的攥着,她的眼睛已经模糊,她的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滴落,那一瞬间,张耀发现他以为永远都不会老的妈妈真的已经老了,或许就是在他离家的那一刻开始老的。
爸爸默默地关上门,张耀已经和他妈妈坐在凳子上了,妈妈的手始终攥着张耀,生怕一松手她的儿子就会马上失踪一样。张耀小的时候,妈妈就喜欢这样握着张耀的手。张耀没有说话,只有眼泪在静静的流淌。妈妈始终在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许久,妈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为张耀拭去脸上的泪水,她自己的泪水却又流了下来。
当爸爸把满满一碗荷包蛋放在张耀面前时,张耀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抬头看着爸爸,爸爸的眼睛也是红的,是不是在厨房里也忍不住落泪?爸爸的眼泪是不是滴落在这碗荷包蛋中?
爸爸伸手抚上张耀的头顶,来回反复的摸着,然后滑到张耀的后脑上,拍了拍,说:“吃吧,饿坏了吧?”那语气就如同张耀小时候贪玩晚回一样。
张耀低头吃着荷包蛋,他的头很低,几乎要埋进碗里,不时有泪水滴进碗里。
看着儿子吃完,爸妈脸上都有了笑意。
爸爸说:“去洗脸吧,洗好就去睡觉。”
妈妈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没说。张耀点点头,突然说:“我有……好几天假!”
一夜无梦,醒来已经九点多了。
下了楼,张耀看到妈妈低着头坐在凳子上,脸上还带着笑意。家里有打扫过的痕迹,不像昨晚看到的那样有些凌乱。爸爸在厨房,还没有十点,他就已经在准备中饭了。
张耀叫了声:“妈妈”,妈妈抬起头,说:“起来啦。”说完,她就起身去厨房拿早饭了,张耀也进了厨房,叫了声“爸爸”,爸爸看着张耀,对张耀妈妈说说:“你看,这小子一点也没有瘦,我就说嘛,他到哪里都会把自己照顾好的。”
早餐是糯米银耳百合粥,妈妈说是林岚带来的。粥还是热的,张耀喝了两大碗。吃完早餐,爸爸对张耀说:“去舅舅家叫你外婆来吧。”
张耀看着爸爸,突然咧嘴笑了下。
他小跑着到了舅舅家,通常白天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果然,外婆正在纳鞋底呢。张耀大声地叫着外婆,外婆抬头看到张耀来了,外婆满脸都是笑,她摘下老花镜,说道:“阿耀回来咯。”
张耀蹲在外婆边上,外婆拍着张耀的背,说:“你们东家真没良心,连年都不让你在家过。”
张耀松了口气,说:“外婆,我现在换地方了,现在的老板对我很好。”
外婆叹了口气,说:“你妈妈生了你们两个儿子,现在一个也不在家,小北瓜还要好几年才毕业,你们也要留一个在家里呢。”
张耀“嗯”了声,又说:“外婆,爸爸在家烧饭,叫你去吃饭呢。”
外婆笑着说:“还不是沾你的光。”
张耀牵着外婆的手,慢慢地走回家。外婆还是老话题,想张耀能尽快结婚,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张耀的小孩,能四世同堂。看到张耀神色有些不自然,外婆又唠唠叨叨的说某某人家的儿子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女朋友,又说某某人家女儿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出嫁呢,说现在的小孩都不喜欢早结婚。其实张耀知道,外婆只是想安慰她自己,同时也是在告诉张耀,她虽然希望张耀早点结婚,但她也不是个老古板。
张耀在家里呆了六天才走的。妈妈小心地问张耀过年能不能回来,张耀说他过年只要有假期就一定会来。妈妈又把张耀给她的钱还给张耀,说小北瓜的学费不用他操心,但张耀还是塞回了妈妈的手中,然后就和爸爸妈妈道别。
爸爸闷着头抽烟,张耀出门的时候,爸爸突然走到张耀的身边,揽过张耀的肩膀,对张耀说:“阿耀,你长大了,什么事情你就自己做主,爸爸和妈妈就不干涉你了,你自己在外面小心点,不要担心家里,我和你妈妈都看开了。你是我们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我和你妈妈都希望你能过好日子,别多想啊!”
说完,爸爸就转身回屋去了。张耀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正微笑着朝张耀点头。
在去往鱼跃家乡的车上,张耀始终扭头看着车窗,他的心其实还留在家里,尽管爸爸妈妈对他说那样的话,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那是他们不想失去他这个儿子。只是爸爸妈妈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努力,才说出那样的话。让张耀庆幸的是他不是家里的独子,他的弟弟是个多情的小伙子,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追女孩子了,老师告到家里去,爸爸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小北瓜的成绩非常的好,几乎没有下过年级前三名。
想到弟弟,张耀嘴角不禁浮上笑容,弟弟小他六岁,在农村里这样的现象并不多。弟弟从小就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留着给张耀。小时候张耀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弟弟,但后来他对弟弟就非常好了,弟弟小时候都是理光头的,所以叫“小北瓜”,那是家乡对光头小男孩的昵称。
然后他又想到了小莫,想到鱼跃,再然后他就睡着了。直到售票员把他拍醒,他才发现已经到站了。
他没有理会车站那些拉客的男男女女,搭上县际班车,直奔他的目的地去了。他没有去多数游客都会去看的黄山风景区,而是去了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的西递和宏村。
这两个地方对张耀来说还是带着神秘色彩的,那里的人说着奇怪的方言,完全没有办法听懂,由于旅游开发时间不长,那里的人还保留着徽州人那独特的内敛和羞涩,他们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和张耀推荐着吃住的地方,介绍旅游工艺品和土特产。
张耀选了家简单却舒适的农家旅社,晚上就和房东一块吃饭,菜比较咸,但是味道很好,尤其是腊肉炖干笋,和小莫讲的味道是一样的。
在那里呆了三天,张耀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房东还送了张耀两个叫做“腊八豆腐”的土产,那是对张耀教他们小孩做作业的感谢。
在火车上,张耀用军刀切着腊八豆腐吃,腊八豆腐很咸、很鲜,非常耐嚼,那是徽州人独创的,用的就是普通黄豆做原料,只是不是用石膏或是卤水点的,而是用一种叫“盐冰”的东西点的,房东说这样豆腐就不会坏了。把豆花放进特制的圆筒状细麻布袋里压成扁圆柱状,然后抹上盐,晒干就行了。腊八豆腐只有在冬天才可以做。但是成品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房东说以前出去做生意的徽州人都会带上几个在路上当下饭菜,还邀请张耀冬天的时候再来,说他可以带张耀去看制作过程。
张耀吃了好几片腊八豆腐,直到口渴的要命才收起豆腐,用矿泉水洗过军刀。然后又学小莫的样子,用军刀修理指甲。
这把刀是小莫上次玩回来第二天买的。
在一个很热的午后,小莫邀请搬家公司的人去老鳖塘玩水,也叫上了张耀。
由于张耀抢着买票,小莫便到小卖部买了些吃的。当他们进更衣室的时候,搬家公司的那些人都已经出来了,一个个都穿着泳裤,泳裤也是小莫提供的。
张耀斜着眼睛看着边上的小莫,小莫在脱衣服,他脱衣服的速度很快,加上本来就只穿了大短裤和汗衫,所以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小莫已经光光的了,张耀的身体开始热起来了,在走进更衣室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热了。小莫从包里掏出泳裤,突然回头张望,见张耀正死盯着他的身子,他脸一下子红了,连忙穿泳裤,张耀却没有等到他穿好,他拦腰抱起了小莫。小莫拼命挣扎,但是张耀又怎会松手?他把脸埋在小莫的肚子上,不断的蹭着,小莫扭着身子,一只手捏住张耀的耳朵,使劲的捏着,一只手去抓他的包。
张耀总算是放开了小莫,小莫抓过包,在里面翻找,突然骂了句:“妈的,死鱼……”
张耀楞了下,突然就笑了,说:“嘿嘿,哪天我还真要请你家鱼跃吃饭呢。”
小莫冷着脸盯着张耀,张耀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还没有见过冷着脸的小莫呢,小莫不但冷着脸,而且他的脸还很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张耀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窖里,因为他看到小莫脱下了泳裤,很快的就穿上了他的裤衩。张耀只感到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他的胸口憋的慌。
他拿出他的刀,打开小刀,把刀尖握在左手心里,然后慢慢的递给小莫,小莫看也没看,反手一推,锋利的刀锋就刺进了张耀的掌心,张耀脸扭曲了起来,但是他还是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血又开始流淌了。
小莫胡乱地把东西塞回包里,抓在手中,走出了更衣室的门。
张耀手一松,军刀掉到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在更衣室里回荡着,他看着血从伤口里不断地涌出,他的心也随之落下。
更衣室的门突然开了,张耀抬头一看,小莫正低着头走进更衣室。张耀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同时左手迅速藏到了背后。小莫把几张钱扔在榻榻米上,转身便走。
但是他搭在门上的手却没有把门拉开,他皱着眉回头看着张耀,张耀依旧背着左手,但是小莫却看到了不断有血溅在地上,地上已是鲜红一片。
小莫扔在榻榻米上的泳票钱恰好够张耀的药费。
张耀手心的伤口很小,但是很深,如果小莫再用力点,刀锋就要刺穿张耀的手掌。
那天,张耀和小莫都没有下水。吃过晚饭,在路口和搬家公司的人道别后,张耀低着头,他感到很疲惫,只想早点回去睡觉。
回到住处,他才发现停电了,房间里很闷,很黑。张耀就倚着阳台狠命地抽烟,远处能看到璀璨的灯火,它们是那样的遥远,给不了张耀一丝明亮。伤口火辣辣疼痛也不能让他清醒过来,他有了很强的逃的冲动,就像上次在家里一样。
电突然来了,走廊灯亮起的那一霎那间,张耀看到了站在楼道口的小莫,还有小莫含在眼中的泪水。
张耀叫了声:“东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莫走到张耀更前,把张耀丢在更衣室的军刀递给张耀,张耀伸手想推开,但他还是慢慢地捏住军刀,突然他感到小莫的手在往前送,张耀一把抓住小莫的手腕。
他掰开小莫的手指,果然,小刀的刀锋就抵在小莫的手心上。他收好刀,塞回小莫的口袋里。
小莫牵起张耀受伤的手,用手指轻轻的压了压纱布,他的指面上就沾上了张耀的血。刚才抓小莫手腕是过于用力,张耀的伤口肯定是裂开了。
直到十一点多,张耀手心纱布上的血才完全凝固,小莫才打算离开。张耀也不敢挽留,他希望手上的血永远不要止住才好呢,可以让小莫不时地温柔的牵过他的手,轻轻地用手指按一下。
在门边,小莫第一次主动抱张耀,脸贴着张耀的脖子,在张耀耳朵边上说:“张耀,以后不要这样子了,好吗?要不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你了。”
张耀“嗯”了声,算作答应了。
小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张耀才回到房间,他和衣躺在床上,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等到他想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手受伤后,张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小莫的店里去过了,他又开始不断的加班,所不同的是,同事们已经不会在办公室里公开说他的闲话了,因为张耀已经是设计总监了。这个位置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却不是每天加班就可以坐上的。
伴随着职务上升的就是他的工资了,有那么几天他都打算换个地方住了。他住的地方离单位稍稍远了点,骑车要二十分钟,要是下雨还有点麻烦,而且很难打到出租车,连班车也很少停留。
但是想来想去,张耀才突然发现问题的根源居然是自行车,因为他的自行车是小莫带他去买的。想到这里,张耀不禁哭笑不得,但是最后还是有点难过,因为他每天上班途上的二十分钟都是在想小莫,下班的二十分钟也是在想小莫,不可避免。
很多时候张耀都分不清自己的感觉,也搞不懂他对小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道德,因为他的角色就像第三者一样的不怎么光彩。张耀还是决定去看看小莫,看看小莫对他到底会怎样。
小莫就住在他的店里,张耀去的时候,小莫正在电扇旁边看书,见到张耀来了,他有点意外,笑着和张耀打招呼,问张耀的手好了没有。
张耀拉过把椅子坐在小莫的对面,看着小莫,小莫把书放在桌子上,也望着张耀。
好半天,张耀说:“东子,你和鱼跃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小莫说:“干嘛问这个问题?”
张耀说:“好奇心很重。”
小莫说:“好奇心重不是好事,有时候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张耀说:“那我就不问你了,我还是留着以后问鱼跃吧。”
小莫说:“我也想问你的事情,只是不好意思问罢了。”
张耀说:“你想知道什么呢?”
小莫说:“我想知道待会鱼跃来了你会找个什么由头问他。”
张耀愣住了,他笑着摸摸脑袋,说:“他晚上住这里?”
小莫说:“他不住这里,但是偶尔霸占我的床。”
张耀叹着气说:“那我走了啊,你慢慢等他吧。”
小莫笑笑,说:“不送啦,你慢点,听说这几天不是很安全。”
张耀从口袋里掏出军刀,晃了晃,说:“不怕,我有这个。”说完他就出门了。
小莫追了去,说:“鱼跃今天发军饷,要不要一块打劫他一顿晚饭啊?”
张耀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吃吧,你们也不是很容易就在一起的。”
小莫低声说:“还是一块吃吧,我想和你说说话。你……能陪我一会吗?”
张耀的心一下子软了,他点点头,默默地走进店里,他突然感到了小莫的孤独,但是他不了解为什么小莫孤独。
张耀找不到话题和小莫说话,只好抽烟,小莫不怎么抽烟,只是偶尔陪鱼跃抽两口。小莫向张耀要了只烟,默默的点上,深深吸着,却不见有烟吐出,许久,才看见一缕淡淡的烟雾从他的口中吐出,张耀看着,突然说:“以前你是不是抽烟很厉害啊?”
小莫说:“是的啊,有时一天一包也不够,但是后来,后来就没有烟抽了,也就慢慢戒掉了。”
张耀说:“什么时候呢?看你也不大啊?怎么这么早熟?”
小莫说:“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差不多都忘记了。”
张耀笑笑说:“这么健忘啊?”
小莫笑着摇头,弹弹烟灰,扭头看着外面。鱼跃还没有来,小莫回头看着张耀,果然张耀在看他。小莫说:“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张耀说:“这个我还没有考虑,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过了一会他又说:“呆到不想呆为止吧。”
小莫说:“你大学毕业为什么没有分配工作呢?”
张耀说:“分配什么啊,好单位去不了,差的又不想去,而且我是不会习惯过那样的生活的,我还是比较喜欢自由一点。”
小莫点点头,说:“是的啊,自由一点是多么好啊!有时候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自由自在。”说完,他叹着气,看着手上的烟,没有再说话了。
张耀想伸手去拍小莫的肩膀,但终究没有这么做,他也没有再说话了。他突然感到眼前的小莫是如此的陌【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生,和他刚认识的小莫根本就是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莫发现张耀喜欢上自己后刻意做出的改变?
鱼跃在路灯亮起的时候来了,他先和张耀打招呼,然后才拍拍小莫的头,说:“晚上想吃什么啊?”
小莫说:“我还没有饿呢,我们去城南路转转好吗?”
张耀说:“城南路上新开了一家酒店,听说味道还不错,要不晚上我们去那里吃饭,刚好我也昨天也发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