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日刚刚才过去,年终考试就近在眉梢了。在气候变的
阴晴不定的季节里,校里校外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我和被分配成小组的同学忙着做最后一个项目。这些天我们都会在下课后留下来进行项目讨论,再不就是一块到图书馆搜查相关资料。
星期三下午,讨论会提前结束,我决定到夏心家等她下班。夏心这一天做的是上午制,不超过四点她就会回到家上线,我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我还特意先到超市去了一趟。夏心一直说想尝尝我下厨的手艺。我身上没什么钱,只能随意买了几个菜,再搭多一轮车到她家。
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意外看到一个高佻的女孩在夏心家门口晃悠着。我停下脚步,呆了有足足三秒钟。但很快,我就排除她来找夏心的可能性。也许,她等着的不过是夏心的邻居也说不定呢。
可是,就在我掏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这女子却在我背后,用了一句英语,很不友善的问我:“你是谁?”
英语?我下意识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我猛然想起了,她就是那个在BLOOMING闹事的女子。她脸上没有了妆容,打扮朴素,还可怜兮兮背着一个破旧的包,好像等着别人收留的样子。我几乎无法把她和当天那个泼辣的形象联想在一起。可是,不知怎的,当我的目光一投
射在她脸上,突然就无法轻易离开了。她太熟悉了,不是因为在BLOOMING我见过她的熟悉,而是另外一种我一时间无法说上来的熟悉感。
“你是谁?”她再问。
我是谁?这问题让我有点难堪。除了“夏心的朋友”,我谁也不是啊。
“不如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平静的反问她。
女孩听我说的是华语,也开始用自己很不纯正的华语跟我对话。
“你是她的谁,我就是她的谁。”她这么回答我。
这到底是什么答案?我心里纳闷着。
“你为什么有夏心家的钥匙?”她开始有点不满的说。
我不打算回答她,开了门径直走进屋,女孩也大模大样跟在我身后。她先把包放在地板上,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就倒在沙发上。
我把买来的菜放在厨房的洗碗槽旁边,才回过头,她已经靠在冰箱上,有点装傻卖疯的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看着她,没有接话。我们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视着。
“你看看我身上这件T恤,你觉得好不好看?”她突然问我。
我望过去,那是一件普通不过的V领
黑色T恤,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我根本不会加以留意。T恤上面有一个非常夺目的漫画人物,
黑色底衬着白色线条,倒真的很突出。漫画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女子,一大把浓密卷曲的长发翻飞着,妖冶、神秘甚至有点颓废和泼辣,让我没来由想起尼罗河女儿来。
漫画?我脑海咯噔了一下,又呆了半晌。然后,我淡淡的说:“是夏心画的吧。”
“是啊。”她骄傲又带着天真的口吻说:“这件衣服,她也有一件。”
“是吗?”
“我找出来让你看看。”
我呆呆站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倒是火速从夏心房间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来到我面前。她竟然那么清楚这房子的所有位置,而且一下就把属于夏心的东西拿到我眼前晃着。
“很漂亮。”我草草看了一眼,苦笑着说。
幸好当天我没有发现夏心衣柜里挂着这么一件T恤,要不然,我可能会选了它穿上身,因为我喜欢黑色。穿上别人的情感纪念品,那也算是天大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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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夏心最大的理想不在酒店管理,而是当个漫画家。那是她从小的志愿。她曾经说过,希望有一天可以有自己的漫画品牌。”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得意的走开。她去把夏心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开,开了音响,然后又开了电脑,翻出电动游戏,开始玩起来。
房子里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一个陌生人,我全盘雅兴尽失。我不想逗留了,一刻都不想逗留。看时间,夏心就快回家,我不想难看的三人对质场面上演,我要在三分钟内自动消失。
我挽起书包,来到门口,她却叫住我:“喂,你等等,你要去哪里?”
“你慢慢享受,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说:“我刚好想到楼下买一包烟,你走了,我等下怎么锁门?如果我锁了门,我又怎么再进来?”
她这不是变相要我把钥匙留下来吗?也许,我大可以借故讥讽她有了一件和夏心一模一样的衣服,为什么就没有一串和她一模一样的家钥匙呢?可是,这种尖刻的话才刚要脱口而出,我就收住了。我苦笑了一下,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一句话,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一串钥匙有什么了不起呢,也许再过不久,它同样在另外一个人手里,不再属于我。
我悻然把钥匙丢下,拂袖而去。
我真是太笨,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夏心,就可以不顾一切的冲锋陷阵,不理人家什么来历,不理人家什么经历。我都还搞不清楚状况,就一头栽进这张情网中。现在陷入窘境,进退两难,难道不是自找的吗?若按常理来判断我这种人,大概所有的聪明人都会觉得我笨得像头猪。为什么我当天我就不能开口问一问夏心关于她的过去?难道我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吗?还是我太愿意去相信夏心?
真相是:我根本就是懦弱,不敢面对现实。
恍恍惚惚,我已经离开了夏心家来到路口。迎着猛烈的大太阳,我躲也不想躲,说不定太阳的热能可让我变的清醒一点。我也没有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一条漫长看不到尽头的路,就像我的心情,空空落落,无边无际,找不一个落脚处。
当我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就这么样走回家,茫然中我已来到一个公车站,小巴来了,我上了车。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女孩那么熟悉了,她根本就是我的另外一个化身。自从夏心失去了她的女朋友之后,她就一直没有醒过来,她根本就一直在寻找一个和她一样的脸孔和身影来安抚着自己。是的,她偏执,死心眼,我应该一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别人的替身。
什么摩天轮,什么Msn,什么昙花、什么海誓山盟,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复制品,根本就是大笑话。我心痛的快滴出血来,比起在BLOOMING那晚还痛上几十倍,可是我再也哭不出来。我只觉得自己傻,自己笨,怨不得任何人。
夏心根本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重视我,她只不过到处去收集同一张脸孔,发掘同一种可能和乐趣,她需要借着这个方式来向自己证明,那个她所爱的人并没有死去。那是她生存下去的需要,是粮食,也是力量。夏爷爷说她一直活在当年的那场恶梦中没有醒过来,也许就这么一回事。她根本就不愿意醒过来,尽管事过境迁,她却一直拒绝成长,对什么都表现得轻慢不在乎,另一方面,她又迫切需要爱,可是这一份爱,就真的是她所需要的那一份吗?也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吧?她也好像在收集着邮票,我们只是她邮票簿里她最喜欢的两枚,或者三枚,或者更多更多。
更多更多?想到这里,我不禁苦苦的冷笑起来。宝贵的邮票尽管再多,我们也只是复制品,绝不是原来独一无二的一枚。
是因为我爱得太愚蠢了,所以才特别引起夏心的注意吧?也因为我爱得太愚蠢,所以夏心才关注我多三分吧?凭着那多出的三分,难道就让我认为是爱了吗?最可笑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有着相似的脸孔。那肯定是一张平凡到令人厌恶的脸,是随街一扫就有无穷无尽的代替品!我悲愤又自嘲的想。
回到家,我头痛的快要裂开,另外一个消息却严重的打击了我,彻底把我击垮。
我来不及脱鞋,卿姐已经冲到门口,气急败坏对我说:“徐铮,你
爸爸进了中央医院!进了医院啊!”
“你说什么?”我满脑海都想着夏心的事,吓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妈妈一直联络不到你,你又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今天忘了把手机带在身啊,母亲一定找我找疯了。我立刻冲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我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几乎无法按号码。
电话接起,我听到母亲哭的万分凄厉,我的心直寒到骨髓里去了,她的声音颤抖的不像平时,一句坚决而绝望的话彻底粉碎了我的心:“徐铮,你
爸爸已经没有了!没有了!”
“妈,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我急的快发疯。
“徐铮,你爸爸死了呀。”
这样的一句话,就像一把利剑,毫不留情直接捅进我的身体,直穿我的心脏,击垮了我所有的意志。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得那么突然?
父亲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我心里有千个万个为什么?而母亲的哭泣,一声声揉碎了我的心。
我飞快赶去医院。
来到医院大门口,我几乎在昏厥边缘,正六神无主,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接应母亲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是杜仲维!他从另外一个门口走出来,似乎打算离开,正朝停车场走去。
我像看到一个救星,马上冲上前去拦截他。杜仲维看是我,很是错愕:“徐铮,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急迫的说:“Paul,告诉我,告诉我,我
父亲发生了状况,是紧急入院的,我现在不知道该到医院的哪一楼找他,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杜仲维看我这样,知道事态严重,也不多说,马上带着我经过一个长廊,来到另外一座医院的通道。我们进了电梯,直升五楼急救部。
我在电梯里又冷又怕,抖得太利害,双腿发软,整个人无力的蹲下来。杜仲维连忙脱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
在大厅的登记柜台,杜仲维很快依据姓名替我查询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是真的走了,走的猝然,连最后一眼也不让我见着。望着他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容,抚着他早已毫无气息,只剩冰冷和僵
硬的身体,我一下崩溃的跪在地上:“爸……爸,我来了,我来了,你看我一眼,你张开眼睛看我一眼啊!”
杜仲维持一只手牢牢的扶住我,不让我崩溃,倒下。
我知道任凭我怎么呼喊,再也唤不回一个魂魄离了体的父亲,他已经舍下母亲而去,也舍下我而去。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世界上最亲密的一个人,老天为什么要那么残忍?为什么要一手摧毁我的天伦?
母亲苍白着脸瑟缩在角落的沙发上,我转过身,冲前去抱住她,此刻的她是那么的脆弱,手脚完全无力的瘫软着,冰冷着。我的母亲,曾经是我强大的避风港,这些年来,我早已经不需要她的怀抱,从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我已经比她高比她大,我是应该反过来要肩负起保护她的责任才是的,可是此刻我却心痛的不能自已,和她抱头痛哭。
“徐铮,你爸爸早上出门前还好端端的,只有在几天前的晚上,他说胸口有点痛,他一直都有照顾自己的血压的,为什么现在说走就走了,上个月他让我陪他去律师楼立遗嘱,我还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你爸爸还怪我多心,他说现在很多人都会先立遗嘱,免得往后有什么事故,财产被政府支配,他不愿意这样。我当时还跟你爸拖延,开他玩笑说反正他没那么短命,慢一点去立也不打紧。如果我真的和他去立了遗嘱,说不定你爸爸反而会没事。”母亲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
我完全收不住自己的眼泪,疲乏的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杜仲维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们半步,他蹲在我身边,把手帕递给我,沉重却恳切的对我说:“徐铮,坚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