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OLIVIA
临行前几天。
那晚我去敲她房门，她出来，见到是我，依旧是习惯性地先皱眉毛。
你怎么就这么爱皱眉头？
“Do me a favor?”我问她。
“有屁就说，拽什么洋文。”她靠在门框上，一脸傲慢。
“明天你是不是不用上班？”我强忍怒气，尽量用平常的语调问道。她那时候已经在做助理。
“是啊，怎么。”
“那，明天下午和我去个地方吧，有事跟你说。”
说完这句话我就转身回屋了，我心里酝酿这个念头已经有一阵子了，马上就要走了，不说不行啊。
第二天午饭后不久我挎着相机来到她面前，她当时正抱着小峰，见状把孩子送她妈怀里，然后就跟着我一前一后出门了。
“去哪。”她问道。
我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处近郊的山，有我们这个城市的烈士纪念碑。
听到是这个地方她果然大皱其眉，不耐又刻薄地道：“干嘛啊，这么爱国，知道要走了，大夏天的还去扫墓。”
“谁说我要去扫墓了，爬山不行啊。”
她没再多说什么，大概也是看出我这阵子确实异于平常。来到楼下我们骑上摩托就出发了。只是初夏，阳光仍然只是温暖的程度，过了几天去到澳洲，那边现在已是入冬了呢。
到了山下她找地方停好车，我到旁边便利店买瓶装水。“往上爬吧。”说完我就带头先起步了。
往山顶上去是很长的阶梯，一千多级。这是我经常来的地方，非常熟悉。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她一直都沉默地在我后面跟着。我歇她也歇，我走她也走。到了山顶一看，果然没有其他人。也是，这时候还往这跑的，确实有点不对劲。
山顶的风很清凉，我张开手臂让风吹遍全身，转过头看她，她正双手叉腰张
嘴喘气。我把水递给她，她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找了个荫凉处坐下。
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四肢伸得开开的。天空炫目的明亮刺得人无法一下子直视，我眯着眼睛看着蓝天流云，听着耳边缓缓掠过的风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眼的时候忽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到我旁边来了，正低头看着我。见我醒了，若无其事地把脸侧开，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到一边背对我站着。我坐起来，朝她喊道——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emsp;“喂，庄宁。”
她没吭声。
“跟你说个事吧。”
她还是没吭声。
“过几天我走了，你们娘仨可不许欺负我爸啊。”
她终于转过头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半晌，开口说道：“你，费尽心思，大中午把我拉出来，爬山，就是为了说这事。”
我郑重其事的点了一下头。
“你有病。”她下结论。
“你才有病呢。”
她转过头。我想了想，还是把这几天心里思量的话说了出来。
“庄宁，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只知道我爸是真的很在乎你妈。他两个老婆我都见过，也都一块儿生活过，他有什么表现区别我很清楚。我不晓得你平时对他的礼貌是真心也罢，还是客气也罢，只是，为了家庭团结和谐，你可不许阳奉
阴违，给他惹麻烦。”我看她张
嘴作势要回击我，赶紧继续道，“我过几天就走了，到时候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可都托付给你了。”
她顿时张口结舌没的反驳，顿了一会，忽然挑起嘴角朝我笑道：“没想到哈，这会功夫倒跟我摆起当姐姐的谱来了。”
我第一次听她这么叫我，心里一酸，道：“那怎么着，法律上我确实是你姐姐。当姐姐的让你照顾一下老
父亲，不对么？”
“对，很对。”
“还有小峰，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废话。那是我亲弟弟。”
“那也是我亲弟弟呢，你怎么老霸着他啊。”
“能一样吗，我们是一个妈生的。”
“我们还是一个爹生的呢。”
“能一样吗，我们在一个地方呆了十个月，你们才在一个地方呆了多久啊。”
我下意识觉得着这句话没毛病，可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味了一下，还是觉得别扭。她又欺负人呢这！
我迅速起身，刚想发作呢，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要紧，根本停不住了，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她望着我，起先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没多久也绷不住了，咧嘴无声绽开了笑容。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过，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双手叉腰，骂道：“你说你正经一下会死啊，咱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就老是挤兑我呢，你对Christina不是挺殷勤了么。”
“见人才说人话。”她拨弄拨弄头发，转过身。
“也就是阿姨那样好脾气人能当你妈，这要换了别人，换成我，不被你这样孩子气死，我也得想法子为了多活两年把你给弄死。”
“我谢谢你。幸好你不是我妈，也替你以后孩子默哀。”
“你这张嘴可真是，唉。”
接下来我们谁也没有言语，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我看着天边的太阳，再过一会就要开始落日了。
“我第一张被刊登的照片就是在这拍的，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四岁，他们刚离婚没多久。”我自言自语地说道，有点思绪和声音脱节的状态。
她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开口慢悠悠地道：“我六岁的时候……”
“恩？”我偏过头去。
“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本名叫《真实的故事》的关于原始森林的书中，看到过一幅
精彩的插图，画的是蟒蛇吞野兽。”她看着远方的天空，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地口吻。可是我怎么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听过似的，在哪呢？只听她接着说道：“书中写道蟒蛇把猎物一股脑儿吞下，不咀嚼的。然后就动弹不得了，长达半年的消化都是在静卧中进行的。当时，我对这丛林奇遇反复回味，自己也拿起彩色铅笔，画出了我的第一幅画。我把大作拿给大人们看，问他们我的画是不是让他们害怕。他们回答道，帽子有什么可怕的？”
我猛的明白过来她是在背《小王子》，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直到她把第一章背完了，然后扭脸看着我。
“呃，你，发现了？”我讪讪地问道，有种被当场人赃俱获的感觉，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你把照片夹到错误的页码了，那东西我平常会当书签使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它碰巧……”
“没什么，”她打断我的话。我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只听她在旁边继续说：“我们俩挺像的，是吧？”
“嗯？我们俩？”我有点纳闷，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和他，你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挺像的，是吧？”
“呃，是很像。比我和我爸要像。”
“是吧，有时候太像了，也不见得是好事。早晨起来一照镜子就看到一张凶手的脸，就算是白天睡觉都有可能会做噩梦。”
我回过头去看她，她的姿势依旧是刚才那样，保持未动，脸上是一种自嘲和失落混合的笑意。也许是环境的作用，也许是这一路来气氛的变化，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种涉及私密性的话题。我的心有点颤抖，有心疼，也有兴奋。
她扭过脸来，斜起嘴角，“不管怎么说，那天谢谢你，虽然，挺疼的。”
我笑出声来，抬头远望，夕阳已经开始蔓延天空。我深呼吸了一口，对庄宁说：“我给你照张相吧，好不好？”
她看着我手里的相机，然后看看我，点点头。
我走开一段距离，打开相机，调好光圈焦距，她摆好姿势，站定，我屏息，按下快门，咔嚓，胶片感知光线的声音。
那是当时也是迄今为止我拍过的最好的照片之一。晚霞绯红的傍晚，初夏的山顶，穿着夏装的瘦削少年，抱臂站着，挑染成金黄色的自然卷的头发被风微微拂
乱。她的眼神清澈，青涩，虽然已经开始带着一丝近似成人的坚毅，却仍旧难掩那里面天生的忧郁，和邪性。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在我的钱包里，珍藏着，陪我度过在澳洲的生活。我没有主动给任何人看过，直到被Christina发现我的身份，再到后来她擅自做主，偷偷让它出现在我的影展上面，以试图促成我的告白。
我不知道照片里的人当时面对镜头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才会有着眼里的神色。我只知道，当时我透着镜头看她时，真的好想抱抱她。
拍完之后她走过来，说：“洗出来了给我一张。”我点头答应。
接着我们下山回家，一路无话，谁也没有提及我那晚酒后的失态。
爸爸虽然好奇我们去哪了，但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宁阿姨的眼神有些探究的意味，但那时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把那当成和
爸爸一样的不解而已。我朝她笑笑，接过小峰抱在怀里，亲吻他奶香味的额头。
几天之后我就离开了中国，一走，就是两年的时间。
